苏州篇三见故人
作者:
醍醐灌顶 更新:2025-09-11 12:01 字数:3874
听见“文天君”这个名字,柳青竹一愣,倏然间忆起到汴京后的若干事,从文官死谏、江南卷宗失窃,乃至驸马刺杀案,似乎都与这位文大人有着微妙的关联。柳青竹警惕地审视面前的白面书生,迟疑道:“你是长公主的人?”
“正是。”文天君应道,目光往下,落在女人手持的金蝉子上。这是灵隐殿下的贴身之物,能交付之人,定然非同小可。
柳青竹的目光扫过两侧,最后回到文天君身上,她走进一步,低声道:“大人,我们借一步说话。”
叁人行至茶馆中,小二上了壶热腾腾的茶,柳青竹又叫了些坚果瓜子, 等着文天君先开口,结果文天君也在等她开口,不出一会,桌上便堆满了瓜壳。茶壶见底,文天君终是耐不住,问道:“不知娘子此行,可是殿下托付?”
柳青竹丢掉瓜壳,道:“我也想问大人,殿下让我来苏州,是要寻些什么?”
此话一出,将文天君问得一愣,错愕道:“娘子不知?”
话落,柳青竹缓缓摇了摇头。文天君一时惘然,思忖片刻,拱手道:“告辞。”
“慢着。”
文天君手腕被人握住,她回头看去,只见柳青竹不怀好意地扫视她,红唇幽幽开合:“当年,文大人以死谏言,后又高调辞官,能保全至今,皆是姬秋雨吩咐的吧?”
话音掷地,文天君身形一僵,只觉握住腕子的那只手有着无穷大力,叫她挣脱不得,也至此时,她才开始细细打量面前的青衫女人——衣裳下身纤体薄,眉眼清清冷冷,望人时如同浇下一湾寒泉,乍一看,竟还同灵隐殿下有几分相似。
“你是......”文天君拧眉缄默。
周身如有寒气凝结,女人忽然一笑融了这漫天冰霜,松了她的手,懒懒斜倚着身子,旖旎道:“我只是公主府上,一名再寻常不过的女使。”
女人勾着她的指尖,缓缓爬上她的掌心。那抹笑,宛若皎皎明月,那稍弯的眼角,似乎能钩着人的心魄,连孤傲如文天君,也差点失了神,待掌心爬上丝丝冰凉,她才猛地缩回手。天君不禁恼怒:“既已是殿下的陪床女使,又何苦对旁人使出这些技俩。”
闻言,女人轻笑出声,道:“大人从何看出我是殿下的陪床女使?”
文天君噎住了话,顿觉自己有些此地无银叁百两。女人戏谑地瞧着她,话语缓慢缱绻,尾音如同缠着人心,“况且,我与大人同是女儿身,岂还能对大人有非分之想?”
话音刚落,文天君猛然抬头,错愕地望着她。女人笑得妩媚,指尖缠着圈发丝,那些剑拔弩张,皆化为了绕指柔的温情,只是瞧着,便叫人心慌。
半晌,文天君才斟酌着回话:“既然知道,又何必对我使出这般下作手段?”
“下作吗?”柳青竹轻声反问,唇角勾起,眼底却半分笑意也无,“先前见了大人,我便有此疑虑,方才所行,只为佐证心中猜想,多有得罪了,不过有一说一,大人生得......好生俊秀。”
闻言,文天君目光躲闪,耳尖偷摸着红了。
柳青竹托腮,望向远处。快要过年了,水多的地方自然比别处冷些,河边柳树枝头结了层霜,如藤曼般蔓延至下挂的红灯笼上。
“大人,我能问你件事吗?”
“......你问吧。”
柳青竹垂下睫羽,掩去大半的情绪。“姬秋雨,是不是曾同皇后娘娘有情?”
文天君一顿,难为地颦蹙双眉,“为何这么问?”
柳青竹望向她,嫣然一笑,道:“我曾在公主府当差时,殿下的陪床女使眼尾都有颗红痣,有姑娘告诉我,皇后娘娘曾与殿下一同长大,两小无猜,正巧,皇后娘娘的眼尾,也有一颗红痣。”
“......”
沉默良久,文天君才缓缓开口:“我也曾受过殿下的教养,那时我听说,殿下确实同皇后娘娘有过一段往事,只是自从娘娘入宫,她们二人便决裂了,至于红痣,我也不清楚......你问这个做什么?”
柳青竹垂着眼帘,似在出神,“我只是想知道,姬秋雨有几分可信,对我......又有几分真心。”
文天君听不明白,却也不曾追问。须臾后,柳青竹恢复常态,仍是笑靥如花,“先不说这个,我记得大人的故乡似乎是在荆湖一带,为何会来苏州?”
提起这事,文天君长叹一声,无奈道:“姑娘可听闻荆湖一带灾荒一事?”
“略有耳闻。”
文天君沉吟片刻,压低了声音:“此次,不止天灾,还有人祸。我家县上,本有位神机妙算的神婆,往年荆湖也常有灾荒,但每每这位神婆都会抢先算出天机,教百姓如何抵御灾荒,县城才得以安稳至今,可至今年,这位神婆却销声匿迹了,百姓无以御寒,冻的冻死,饿的饿死,积重难返,才以致今日荆湖的惨状。”
柳青竹接着她的话说道:“所以大人来此,是为寻找那位神婆的踪迹?”
“正是。”文天君回道,“我沿着长江一路东行,最后打听到的地方,便是苏州。”
“那大人并不是接应之人?”
文天君摇头道:“我瞧着你手上握的金蝉子,还当是殿下派人有事要嘱托给我。”
柳青竹顿时无语,没成想竟是闹了个乌龙,还白白请这人喝了顿茶。她勉强挤出一抹笑,不甘心地问道:“那大人可知晓苏州城近日有无大事发生?”
文天君紧抿着唇,抬眸看她。
“再过几日,美人便知晓了。”
叁日后,柳青竹同婉玉前往云裁阁。
明明年将末了,城中本该热闹些,可这苏州的街上,却愈发冷清了,也不知出了何事,城门都封锁了,不让人进出,路边时不时有官兵清道。
没了烟火气,本就冬寒的苏州愈发冷了,柳青竹紧紧裹着斗篷,冻得直哆嗦,直到进了烧着炭火的云彩阁,才暖和了些。
那野丫头大冷天在河边乱跑,见了她们二人,仍是龇牙咧嘴的。苏掌柜的算盘打得“劈里啪啦”,见是她们二人,又将头低下了,淡淡道:“李娘子在楼上等着你们。”
柳青竹颔首道谢,回头瞧了一眼那疯丫头,无心问道:“那丫头不冷么?”
那丫头和上次一样蓬着头发,脸颊冻得通红,手上尽是硬邦邦的冻疮,却丝毫不知寒似的,将双手嵌入冰冷刺骨的河水中。苏掌柜仿若习以为常,连头也未抬,边打算盘边道:“无妨,狼堆里捡回来的,性子野得很。”
柳青竹沉默,同婉玉上了楼。
李缘璋正装模做样地看着本书,见了她们二人上来,将书一合,笑道:“你们来了。”
柳青竹和婉玉相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没有提上回逃单的事,想必这几个千金小姐手上也不缺零用,定然不会她们计较。
李缘璋笑眼弯弯,拉过柳青竹的手,道:“你上回给我的绸料,查出些眉目了。”
说着,李缘璋往内阁走去,道:“你等着,我去拿料子。”
李缘璋去了,柳青竹便在外头转圈,打量着二楼精巧的设施。古往苏绣名扬天下,成片布匹如瀑布般垂在眼前,连酷暑寒冬都压不住的雅致,可想而知价格之贵。柳青竹目光一转,堪堪落在摆在阑干前的绣球上,她上前几步,只见那绣球玲珑精致,胭脂红的软缎柔滑似水,球面点缀着南海珍珠,一双戏水鸳鸯跃然其上,凑近一闻,还卷着淡淡的桂花香。
桂子飘香,婚姻绵长。
柳青竹心神一动,蓦然伸手触碰,却被一声厉喝吓退几步。
“碰不得,碰不得!”李缘璋抱着绸子,惊叫一声,匆忙上前制止她,“这可是林家定制的绣球,请过月老庙的,若不小心碰掉了,砸着的人,可是注定要同你成婚的。”
柳青竹被唬了一跳,怔怔道:“真这么玄乎?”
“我吓你作甚么?”李缘璋嗔怪道,“快离远些。”
柳青竹心中虽不信,却也不觉走得远了些。李缘璋松了口气,才想起手中绸子,忙招呼她过来,道:“你这件绸子可是件奇物,做工用料皆出自精绝妙手,你瞧瞧这祥云纹,在精绝国是叫兴旺纹的,至于这料子,也有个好名,叫旺绸。”
闻言,柳青竹猛然一愣。
李缘璋轻抚着料身,自顾自地说道:“旺绸,忘愁,忘仇......放下恩怨,往事随烟,遁世离俗,重获新生,倒还真是个好意蕴。”
柳青竹唇色苍白,攥紧了手。
母亲想要告诉她,竟只是这个么?
她想起母亲临死前,将七星龙渊和她一并交付给婉玉,神情淡漠,像那座沉寂在南山上的神女像,无情无欲,无悲无喜。
“雨停,今后的路的要自己走了。”
她心中一痛,却不似之前那样噬骨钻心,而像一把钝刀,慢慢放着血、割着肉。
李缘璋没什么城府,没瞧出她微沉的脸色,慢悠悠道:“你这件绸子得放在我这。”
柳青竹心情不佳,皱眉看她,冷声道:“凭......”
“凭你上次逃单。”李缘璋冷漠打断。
柳青竹一噎,没想到这李娘子的心眼居然如此之小。沉默片刻,她堆起笑脸,拿乔道:“今日出门忘带褡裢,不如今天我先将东西带回去,明日再送钱来?”
李缘璋注视着她,半晌冷笑一声,道:“已经忽悠过一回了,再来一次,可就不好使了。”
柳青竹自知摊上个麻烦,面上持着假笑,不动声色地后退几步,留出可让婉玉抢夺料子的空地。主仆二人暗暗相视一眼,周身瞬间变得剑拔弩张,李缘璋觉出不对,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不禁抱紧了手中绸料。
可好死不死,柳青竹不知踩着个什么物件,脚底一滑,惊叫着后仰,不仅摔了个四脚朝天,还将那珍贵的绣球碰了下去。婉玉匆忙去搀她,那绣球便在地上滚了几圈,直挺挺从二楼砸了下去。李缘璋大叫一声,快步上前,扒住阑干往下看去。
绣球在空中抛出个弧线,“咚”地一声,砸着个戴着兜帽的人。
空气瞬间静止,只剩李缘璋惨白着脸,喃喃道:“糟了,糟了......”
柳青竹怔忡,顺着她的视线向下看去,只见砸中之人那腰捡起绣球,不耐烦地抬头望来。
兜帽下的脸面白如玉,宛若用雪雕刻的一身矜贵。
相视刹那,柳青竹与那人同是一怔。
这般熟稔的眉眼,这般淡薄的面颜,竟是,许久未见的姬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