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低飞过夏天 第33节
作者:周晚欲      更新:2025-08-28 08:29      字数:4261
  “打你好多电话,都没打通。”爷爷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
  周西凛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试图站稳,掏出手机,屏幕亮起,17个未接来电,他眼眸闪了闪,将声音刻意放得平稳温和:“您来做什么?”
  “我想我孙子了,不行?”爷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军人的威严,“多久没回去见我了?”
  “我忙。”周西凛垂下眼睫。
  “你忙?”爷爷冷哼一声,“忙着喝醉?”
  周西凛沉默着,把头垂得更低。
  灯光在他头顶投下一小片阴影,像沉重的枷锁。
  爷爷站起身,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他仔细端详着眼前的孙子,身形挺拔,面容英俊,乍看是个再正常不过的年轻人。
  可这是他亲手抚养了六年的孩子,他再清楚不过,那双眼睛……空洞、疲惫、死寂,像燃尽的灰烬,没有一丝活气。
  老人眼中瞬间翻涌起无法掩饰的忧虑。
  他开口,声音并不算多么温柔,带着军人近乎生硬的严肃,可每一个字都沉甸甸地砸在人心上:“阿凛,爷爷和你奶奶都已经是个半截入土的人,剩下几年,只求晒个太阳听个小曲,随遇而安,这世间,没什么让我们放不下的。”他顿了顿,声音里夹杂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除了你。”
  话音未落,老人浑浊的眼眶里,已经盛满液体。
  想到这孩子十三岁那年,他撞开浴室的门,看到老伴瘫软在门口,浴缸里的孩子已经吞了几十颗药片,像个布娃娃毫无生气地浸在水中。他拼命把这孩子背到医院,医生护士和死神争分夺秒,插胃管给他洗胃。
  还有十五岁时,他无意间撞见他的衣袖下,那一道道尚未结痂的伤口,皮肉狰狞地翻卷着。
  十六岁,这孩子和周顺成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争吵,少年血红的眼睛里是毁灭一切的疯狂,他死死攥着一把刀,嘶吼着要劈死他的父亲,那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令人胆寒。
  再到十八岁,程藿把这孩子从翻滚的浪涛里拖上来,他赶到时,他浑身冰冷僵硬,嘴唇乌紫,胸膛几乎没有了起伏。他冲上去,发狠地捶打他的胸口,嘶吼着他的名字,濒死的冰冷僵硬的触感,至今想起仍然令人战栗。
  “阿凛,你能不能别再糟践自己的身体?”
  一声沉重的叹息,仿佛用尽了老人所有的力气。
  周西凛看着爷爷沟壑纵横的脸上那抹湿痕,心脏闷痛得几乎窒息。
  他喉咙发紧,艰难地点了点头:“爷爷,我四年前答应过你,不会再寻死。”
  “可比起不再轻生。”爷爷很快接上他的话,“爷爷更想看到你轻松地活着。”
  周西凛偏过头去,视线仓皇地投向客厅那面巨大的落地鱼缸。
  想到下午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
  他知道。
  不会了。
  不会存在什么轻松地活着。
  活下去,仅仅是呼吸和心跳的延续,仅此而已。
  可为了不让爷爷操心,他最终还是用力地点了一下头:“我答应你。”
  爷爷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周西凛的肩膀,力道很沉:“我不打搅你,我回你父亲那里睡,你自己好好静一静吧。”
  语毕,他转身,拉开门,身影消失在楼道昏暗的光线里。
  门锁落下,偌大的房间瞬间陷入死寂。
  周西凛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步一步,挪到巨大的鱼缸旁,冰冷的玻璃触感透过衣料渗入皮肤。
  他缓缓地弯下腰,把自己蜷缩起来,将整个人深深地埋进膝盖里。
  第22章 心疼她当着他的面,抽了他的烟。
  日子在沉默中流逝三天。
  温侬按部就班地上课和去花店,努力让自己归于平静。
  这晚,她刚洗漱完准备上床睡觉,手机突兀地响起。
  是程藿。
  她犹豫了一下,才接通。
  “喂,温侬。”程藿的声音带着少有的凝重。
  “怎么了?”温侬直觉这通电话不一般。
  “周西凛最近玩自闭。”程藿顿了顿,声音艰涩,“你能来看看他吗?”
  温侬陷入沉默。
  程藿察觉到了,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听大齐说了,那天在恒隆遇见你之后,他就开始不对劲,把自己关起来,饭也不吃,就是酗酒。前两天他爷爷来看过他,老爷子走的时候我去送的,千叮咛万嘱咐希望我照顾他,但我现在是真没招了。”
  他郑重其事地说:“他状态非常不好,连我也没办法。”
  温侬依旧沉默,眼神不自觉变得凝重。
  程藿见她迟迟不语,忽而涩涩地笑了:“说实话,我真不愿意把你往他那边推,但周西凛从来没有对任何一个女人这样过。”
  温侬握着手机,指节微微泛白:“是么……”
  程藿似乎是组织了一下语言,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开口道:“我现在就在你家楼下,如果你对凛哥,哪怕有那么一点点的心动或者好感,你下来,我当着你的面,把他过去的事情讲给你听。听完之后,是转身回楼上,还是跟我去见他,由你自己决定。”
  温侬走出卧室,到阳台上。
  昏黄的路灯下,程藿的车静静地停在那里,车灯亮着,像两只沉默的眼睛。
  她默了默,终归是深吸一口气:“等我一下。”
  温侬很快下楼。
  夜风带着深冬的寒意,她裹紧了外套。
  程藿在副驾站着,看她过来,给她打开了门,她看他一眼,坐了进去。
  车内暖气开得很足。
  程藿没有立刻开口讲话,他手搭在方向盘上,垂着眸,似乎在整理思绪,车内一时陷入一种沉重的寂静。
  “该从哪里说起呢……”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
  “凛哥的爷爷,是
  海军退下来的老首长,作风硬朗,说一不二。奶奶是政圈的,搞海洋环境监测的资深专家,学问大,人也温婉睿智。按说这样的家庭,根正苗红,该是福泽深厚。坏就坏在,老两口都太忙了,心思都扑在事业和家国上,对唯一的儿子,也就是凛哥他爸,疏于管教。”
  “周爸这个人,据我爸说,年轻的时候够混,但聪明是真聪明,能力也强,仗着家世和能力,打小就是他们那个圈子里响当当的老大,后来从政,也是手段强硬,一路晋升,政绩斐然,风头无两。”
  “可没有人的人生是圆满无缺的。事业得意,其他地方就要失意。”
  “周爸这辈子最大的劫,就是爱上了凛哥的妈妈,文星阿姨。”程藿的声音带上了沉重的叹息,“那真是一段孽缘,周爸爱文星阿姨爱得发疯,可文星阿姨早就有了谈婚论嫁的未婚夫,周爸哪里受得了这个?他想要的东西,就一定要得到,不惜一切代价。”
  “他用了什么手段?”温侬轻声问,心已经揪紧。
  “具体的不清楚,但无非是权、势、钱。”程藿的声音带着冷意,“他动用了一切可动用的关系网,给文星阿姨未婚夫的单位施压,捏造举报信,甚至派人去恐吓对方的父母……无所不用其极。一个根基深厚的世家子弟要碾碎一个普通人,太容易了。反正最后的结局是,文星阿姨的未婚夫顶不住压力,也为了不连累家人,主动提出了退婚。”
  温侬倒吸一口冷气,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衣角。
  “文星阿姨也被迫嫁给周爸,婚后的日子……可想而知。”讲到这,程藿的语气加重几分,“她对周爸冷若冰霜,周爸开始还抱有希望,凛哥出生后,他因为爱屋及乌,对凛哥特别好,试图通过孩子挽回她的心,但文星阿姨的心早就死了,她对凛哥,一开始也是不冷不热。”
  “周爸这样从小就众星捧月的人哪里受得了这个,不过几年就已经心灰意冷,因爱生恨,开始了疯狂的报复。他开始在外面花天酒地,拈花惹草,故意把女人带到文星阿姨面前刺激她,对凛哥的态度也一落千丈,动辄打骂。”
  “文星阿姨见周顺成对凛哥不好,大概是觉得孩子无辜可怜,倒是对凛哥好了很多,可凛哥一天天长大,眉眼、神态,甚至那股子倔劲儿,越来越像周爸,这简直像一把钝刀子,每天都在凌迟着文星阿姨的心。”
  “在凛哥十二岁那年,文星阿姨突然得知,她的未婚夫在退婚那年就因为承受不了巨大的悲痛,郁郁而终,心碎而死。”讲到这程藿的声音哽了一下,过了很久很久,才重新找回声音。
  他带着浓重的鼻音,回忆道:“就在他们一家回青城给奶奶过寿的前一天,文星阿姨把凛哥带到了海边……凛哥高三那年差点自杀成功,醒来之后才告诉我,当年文星阿姨对凛哥说的最后一句话是:‘阿凛,我恨不动了,你帮我,继续恨他好吗’,这句话说完,她一跃而下。”
  温侬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她完全可以想象到,十二岁的男孩,站在腥咸的海风里,看着母亲决绝的身影消失在翻滚的黑色浪涛中,是怎样的惊骇与绝望。
  “那时的凛哥,游泳还没现在这么好……他疯了一样跳下去救人,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被海浪吞噬。”
  车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程藿沉重的呼吸声。
  “周爸后来是难过了一阵子,毕竟他爱过。但他更怨恨凛哥,因为文星阿姨死后,凛哥就是唯一的活着的遗物。他的脸,时时刻刻提醒着周爸已经失去文星阿姨的痛苦,而凛哥也恨周爸,恨他毁了母亲的一生,也毁了他的一生。”
  “他们父子俩视彼此为仇寇,爷爷看凛哥太可怜了,就把他接到青城读书生活,可换个环境,他状态还是一样的差,他其实没那么坏,做出浪荡子的模样,就是要气周爸,报复周爸。可温侬,你知道吗?”
  程藿转过头,看向温侬,眼神里是深深的痛惜:“这种报复事实上更伤害他自己,他的心理问题很严重,躯体化的时候,他会毫无征兆地心悸,手抖,甚至呼吸困难,后来他学会抽烟,只是为了对抗一些东西。”
  故事讲完了。
  车内只剩下空调低沉的送风声。
  程藿最后看着温侬,一字一句地说:“温侬,凛哥这个人,看着强势霸道,好像无坚不摧。其实他骨子里是个需要被坚定选择的人,他没那么坚强。”
  温侬始终没有说话。
  她静静地坐在副驾上,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微微颤抖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她终于明白。
  明白那句“你既然对我好,就只能对我好,一直对我好”之于周西凛来说,是往前迈了多么大一步。
  良久,她轻声开口:“带我去找他吧。”
  ……
  程藿将车停在周西凛公寓楼下。
  他看着温侬下车,没有跟上去,只是点燃一支烟,在夜色里沉默地抽完。
  这是温侬第四次踏进周西凛的家门,每一次的心情都截然不同,这一次明显心情更沉重,但少了几分杂乱感。
  敲门未果,她输入密码,推开虚掩的门,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客厅里不出预料一片狼藉,空酒瓶东倒西歪,散落在地毯和茶几周围,窗帘紧闭,只有角落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昏黄的光线,映照着沙发上那个颓唐的身影。
  周西凛陷在沙发里,头发凌乱,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身上的黑衬衫也皱巴巴的,领口敞开,露出锁骨。
  他闭着眼,眉头紧锁,手里还松松地握着一个空了一半的酒瓶,整个人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散发着浓重的颓丧和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