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作者:酒染山青      更新:2025-08-28 09:07      字数:3299
  “尾衔!”
  听见秦三响的声音我才回神,猛地抬头,对上一双琥珀色竖瞳。
  狐狸俯着身子凑近我,胡须几乎扎到我脸上。我吓了一跳,往后退半步,才发觉后颈不知何时渗了细汗。再定睛一瞧——哪里有什么游动的鳞甲,神像安安静静地坍在供台上,被秦三响大逆不道地踩在爪下。
  方才的一切似乎只是错觉,但不知为何,我胸口有些涨。
  “你发什么呆?”
  秦三响后足一蹬,就从神像上跳下来。它又围着我绕了两圈,问:“快入夜了,今晚就在这儿睡吧?”
  我立刻否定:“不行。”
  “那还能去哪儿?”秦三响不乐意了,它长尾一伸,揭下了我的假皮囊,“要不换张脸回镇子上?反正你死一次就要换,早晚都得撕,真的没几个人见过。”
  我遮挡被除,下意识别过脸去,正正对上那尊神像,心脏猛地一沉,某种异样的不安迅速腾升。我揪着这蠢狐狸就往外跑:“神像有问题!”
  秦三响慌乱之中跟着逃窜,残帐因风而动,灯焰摇晃不止,那鳞甲又游起来,眼见着就快缠上我俩。
  嗡——!
  说时迟那时快,我咬着牙,腰间弯刀脱鞘猛甩,削断一根朽烂横梁,破庙顷刻塌了小半,屋骸压灭了残灯。
  周遭重归于静,我和秦三响扑进雪野,在流风里呼吸不止。
  “尾,尾衔。”狐狸颤着声问,“那神像到底怎么了?”
  “多半是邪祟。”我言简意赅,“野草长得高过人,梁木也满是虫眼,起码荒芜了百余年。可近些年大兴土木,除瞻州外各地都在建寺,这庙中神像却无人挪动,借石再雕琢。可见并非不想,而是不能。”
  它一甩尾巴:“兴许仍有信众阻拦呢?”
  “若真有信众,也不至于荒废如斯。”我又瞥了庙一眼,“这塑像我此前从没见过,绝非大能,应受益野地方供奉,从前曾被视作神祇。虽然沦落至此,可到底还残余一丝心气。”
  我和秦三响如今所在地便是益野。此地远离瞻州,山岭三面围剿,丰江劈出一条深狭的开山道。
  狐狸恍然:“那祂如今……”
  “祂如今,”我顿了顿,“兴许已经被遗忘了吧。”
  不知怎的,这话说出口,无端叫我生出些郁结,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心口,撑得难受,取走又空荡。恍然间,我再度忆起那个洒满爆竹红纸的冬日,将此刻的不顺心归结于联想。
  秦三响狐高胆大,一溜烟替我叼回了废墟里的刀,说人还是得勤俭持家。它蹲在我身边,有些忧悒地问:“尾衔,咱俩今晚究竟在哪儿歇脚?”
  “回镇子不安全。”我说,“往苍风渡赶一段,中途再找地方歇脚吧。”
  益野此地山高江阔,阡陌不相通,百姓散居如星子。我与秦三响摸黑赶路,山间夜雪栗烈,扑得我与它俱难睁开眼。
  眼见着我又快冻死过去,眼前总算出现一座城。
  那城起初很小,碎而暗的一粒,被淆在山风里吹向我,一时难辨真假。临到我们靠近点,它就由尘变为豆,豆大的城睡在山尽头。
  此刻正子时,豆中无光亮。
  再近些,城终于显现出城的轮廓。它落在深坳里,黢黑的建筑盘节,宛若巨树根,瞧着其实有些吊诡。
  可惜夜实在深了,一路走来俱无人烟,我与秦三响都需要休息。
  我们对视一眼,我行在前,带它共入此城中。
  第2章 梦
  断壁残垣覆着雪,我们拨开枯枝,小心翼翼朝前走。行走间风愈大,我抓着毛毡的手已经发紫,唇上应当也泛了白。
  秦三响就随在我身后,城中爬满乱棘,森寒似白骨,好些断刺勾在狐狸身上,气得它甩尾舔毛一阵闹腾。
  我拨了火折,回头帮它拨掉满身刺,说:“城是荒城,别再往前走了。”
  在益野,这样的弃城不算少。从前山野多精怪,百姓不得不聚落而生,如今瞻州百寺婆罗庇佑,自然涌去许多人。
  于是地荒而屋破,仅剩满地疮痕。
  “那就近找地儿歇一晚,”秦三响说,“正好,扎得我浑身刺挠。”
  我吹火烧了些荆棘,总算清扫出一条新路。这路愈行愈宽敞,尽头处门扉禁闭,覆满白霜。
  我以尖刀撬开铺首,跨槛入了庙,抬眼而望,旋即心中一松。
  是佛堂。
  堂中插着几截断香,长明灯也残余一点光。我虽不信婆罗,却也未曾真正为其所伤,是以佛堂相比其他野神乱庙,好歹是安全的。
  仰首细看,这殿中虽结满蛛网,可座上佛面容方圆、厚衣繁文,瞧着功德圆满念力高超,还真有几分慈悲像。
  “就这里吧。”我说,“秦三响,扫扫蛛网,弄块干净点的地儿。”
  秦三响应声而动,我也去院里砍了些枯木充作柴。火很快引着了,木屑爆得噼啪作响。
  一团粘稠的热气浮起来,团聚在我们身旁。那热氲作了长夜的光,又烘得我眼梢血色重涨,在微微的浮汗里,我眯眼再度看向佛堂。
  不知是错觉,还是近处篝火的较量,长明灯黯淡了些。
  那尊佛像倒是悯然如常。
  我盯着它衣褶的沟壑,看火色跳跃在红铜上,莫名有些挪不开眼。秦三响的声音近在咫尺,打着哈欠问:“尾衔,这么晚了,还不睡吗?”
  “睡啊。”我收回视线,闭目躺倒下去,“秦三响,挪挪尾巴,别被篝火燎着了。”
  狐狸毛没被燎到,火星却灼破了我身上的羊毛毡。
  毛毡裹得紧,几息之间已经高燃。我骤然惊醒,像裹在茧中的蛾,张不开翅,割不破牢笼。痛虽是不痛,可被烧伤的手指愈发使不上劲。
  奋力挣扎中,我滚到雪堆里,顷刻间耳边全是融雪的“滋滋”声。
  秦三响却抱着尾巴睡得正香,竟然丝毫没有醒来的意思,警觉性低得堪称荒谬。
  可怜我死活挣脱不出,只好随着火球寸寸往下沉,周遭蒸腾的雪汽白雾不断,终于彻底吞没我。火球以我为中心,将佛堂烤出了窟窿。
  我骤然失重,猛地向下坠,耳中灌满了风声。
  我心道完了,摔死比断首还要难拼,真是为难秦三响。
  不过几息后,预想中变作烂泥的结局却没发生,我被什么东西拦了一下,似乎是根柔韧的枝桠。继而我这颗火茧栽进厚厚的雪床,彻底熄灭了。
  我从残破的羊毛毡中爬出,发现自己竟然毫发无伤。
  再抬眼望去,天寂寥而铅云重,我掉下来的窟窿迅速弥合,目所及处飘满灰雪,却不怎么冷。
  倏忽响了铃铎声。
  “尾衔!”
  我循声回头,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快步跑向我,裹着件旧袄。
  她梳着两小髻,发尾缚红绳,绳上各自坠着颗铃铛,方才的脆响,应该就是铃铛发出的。
  “尾衔哥,”她朝我招手,“你在这里做什么呢?法会就快开始了。”
  我朝后退半步,确信自己既未见过这张脸,也从无什么兄弟姊妹。
  可她为何对我如此熟稔?
  动作间又是一阵铃响,临到她爬上山坡近在咫尺,我才发现自己仅仅比她高出半个脑袋。
  我一低头,瞧见双同样属于稚童的手。
  “你还在生爹娘的气吗?”她拉着我,好声好气地劝,“可是引公[1]都逃了,庙门也塌了,从里头捉出好些死掉的长虫来,净隐大师没有骗人。”
  我问:“引公?净隐?庙门?”
  “哎呀!”女孩停下脚步,要来摸摸我额头,关切地问,“尾衔哥,你病这一场,是不是把脑袋烧成糨糊了?”
  我想到自己方才确实被火烧了很久,半真半假地赞同道:“我好像忘记了许多事。”
  “那你总还记得我吧?”她指了指自己,“我是春澜。”
  “春澜,”我瞧着她的眼睛,问,“引公为什么要逃?”
  “他是个妖怪,瞒着我们所有人。”春澜说,“引公常年待在庙里,就因为他是一条蛇妖!过去百来年他都盘踞乡里,不停改换躯壳,用族人的供奉养活子孙。年前净隐大师来了,终于识破他的妖身。”
  她的话像引线,扯出一大团乱麻。我只好顺着往下问:“净隐大师从何而来,又是怎么识破的?”
  “他从梵竺来。”春澜往怀中一顿摸索,掏出一朵小木莲,“莲可净目,能破伪装。大师说,引公给我们的糖不是糖,乃是蛇鳞蛇卵,将糖放入莲蕊中,三刻便能现出原型。”
  她顿一顿,又劝道:“尾衔哥,我晓得引公从前最喜欢你,因而你不愿意信。幸好净隐大师来得及时,否则你食过太多糖豆,就会成为那蛇妖孵化子孙的皮囊。”
  “如今他已将蛇妖赶走,又操持法会,帮忙净化族乡,终结大旱。”
  正这时,远处响起撞钟声,沉闷闷地随风震荡。春澜拽住我,兴奋地喊:“快些,法会已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