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作者:
酒染山青 更新:2025-08-28 09:07 字数:3364
“还是这么寡言少语啊。”那头秦三响打过招呼,拉长前爪朝后坐,伸了个懒腰,“遣魂什么也没同你讲过?还是山君觉得没意思?”
“祂入秋时候才下山。”我听见自己说,“算算日子,今天该回来了。”
话落,雪原里冒出个黑点,起初小如碎星,继而慢慢靠近了,却也只能勉强看见银发卷曲的脑袋顶——小孩大半身都被雪埋了,压根儿瞧不清长相。他渉雪而来,好似曳于茫茫白海的蜉蝣。
“就这么干等着啊?”秦三响惊道,“不去帮一把?”
“我与祂如今俱是人身。”身体瞧着那孩子,轻声道,“何况,祂已经爬上来了。”
说话时小孩正低头,安静地拍掉膝上团结的雪块。他挨得这样近,就连泛红的鼻尖都若隐若现。我才注意到他身上衣裳样式古朴,甚至有些简陋,却同应不悔的衣袍很像。
我霎时有了种猜测。我大概是陷入了应不悔的梦,或者他身前的回忆中。
可随即,男孩抬起眼后,我脑中霎时一片空白。
眼前这孩子不过五六岁,唇红齿白、肤如冰雪,实在再熟悉不过了。
正是我的脸。
眼前的“尾衔”如此年幼,却又格外沉静,分毫不似稚童。他轻飘飘扫过我这具身体,视线最终落在秦三响身上。
“祝祭有两只山稚,”“尾衔”语气也是轻飘飘的,“在西山丰江边,留给你了。”
秦三响登时喜笑狐颜开,一边大喊着“山君宽仁”,一边向远处狂奔去。
临到狐狸一溜烟跑没了影,身体微微俯首,和小小的“尾衔”四目相对。对方睫毛上还挂着雪,这具身体自然而然地伸手,为他拂去。
身体这么一动作,我就知道自己也在一具小孩的躯壳中了。
“人给你取了名字。”身体问,“叫什么?”
“尾衔”眨眨眼:“你不是已经知道了么,虺。”
从这么一个“悔”字里,我几乎可以肯定了,这就是应不悔的身体——原来他与我的前世当真相知相识,瞧着甚至还蛮熟稔。从身高来看,他应当与“尾衔”的年岁相差不大。
“感知和告知是不一样的。”应不悔将小孩牵起来,神态自若地复问,“叫什么?”
“尾衔。”
前世的我也叫尾衔,还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小孩沉默片刻,接着道:“丹目说,这个名字意味着我与神明的亲昵,会为大家带来好运。他们说见着我,总觉得欢欣,就像见到虺在河川留下的痕迹。”
应不悔走入一处山间茅屋,将人带到干垛边,接着给自己也取来一个,双方盘腿对坐。
“尾衔”抬眼,将室内仔仔细细描摹过一遍,才问:“你仿照丹目的屋子,也建了一个?”
“是啊。”应不悔问,“怎么样?和眼睛看见的没区别吧。”
我觉得这话稍稍有点怪,虽然一时没想明白究竟怪在何处。“尾衔”显然是满意的,他点点头,于是应不悔接着说。
“丹目救下你,又将你收留在家中……”
应不悔说得轻缓,他语气夹杂一点好奇,却又好似早已知晓全貌,只是亲口转述给“尾衔”听,说不清的熟稔,却又好似无法尽数理解,透出点莫名的冷淡。
硬要说的话,同我在弃城里见到的男鬼大相径庭——我所见的应不悔虽然谎话连篇,却是情感丰沛、沟通无碍的,并无这种难以言说的生拗。
“尾衔”的神色倒是与之相配。
“尾衔”年纪尚小,行为举止却已经很老成,他身体微微前倾,听得认真。
“是,丹目家里还有一双儿女,加上老母,拢共五人。”“尾衔”接过应不悔的话,“秋来蝗灾,益原豹虐,他家没能攒够粮食,却依旧没有赶走我。桑织的手裂了口,送给我一条撕好的肉,叫我放心吃,说丹目还能再猎到新的鹿。”
小孩顿了顿,补充道:“桑织是丹目的妻。”
应不悔将眼睛闭上,我随即陷入黑暗中,他似乎冥想了什么东西,但感受没能直接传递给我。
半晌,“尾衔”才重新出现在我眼前。应不悔接着问:“尾衔,你觉得这算是什么?”
“尾衔”眨了眨眼睛。
“你我的感受,从来都是一样的。”
“那只是感知,”应不悔说,“尾衔,我想听你亲口说。”
二者好似在交流,却又好似在一直绕圈子,处处透露出忸怩,难免叫我类目牙牙学语的孩童。
可是孩童尚且能够被长者引导,俩孩子凑到一块儿,却只能自行探究。
好在彼此足够契合,“尾衔”稍加思考后开口:“桑织说,家人之间就该这样。我问她这是爱么,桑织摸着我的脑袋笑,说她好喜欢我。我问这句也是爱么,她就笑得更畅快,还招呼丹目一起来听。”
“尾衔”话至此,唇角稍稍弯起。
“我没有不舒服,如果‘喜欢’是想要靠近,那么我也是‘喜欢’的。”
应不悔目不转睛,我却幡然醒悟。
这霎那,我理解了应不悔与“尾衔”究竟怪在何处——二者都似乎都不明白何为情感,只能在切身经历后,模糊地感悟喜怒哀乐、悲怜爱憎,却还是有些不得章法。
几息后,应不悔也开口,略微迟疑地问:“你会不会,也想要靠近我?”
“会啊。”“尾衔”说,“我靠近你、你靠近我,这不是本能么?”
“那么‘本能’也算是一种情感吗?”应不悔缓声重复道,“我靠近你、你靠近我……这算是‘喜欢’,还是别的什么?”
“你不知道,我自然也不知道。”“尾衔”提议说,“不如试试看。”
两个孩子说着,就真将彼此间的距离拉近了。“尾衔”那双浅色琉璃目里,渐渐倒影出应不悔,待到能够看清时,鼻尖都快要碰到同一处了。
果真如我所料,应不悔的相貌与幼年“尾衔”,堪称如出一辙。
这男鬼醒后所谓借用皮囊,也都是在骗我。他和“尾衔”亲密至此,甚至好几次提及感知……莫非前世的应不悔与我,其实是一对亲兄弟么?
似乎,也不是全无可能。
可一想到要叫那男鬼“哥”,我立刻打了个寒颤,否定了这种猜测。思绪实在太纷杂,索性不再胡思乱想,我屏息凝神,听俩小孩接下来怎么说。
二人额头相抵、鼻尖相碰地安静了好一会儿。最终“尾衔”先开口,小小声说:“有点困了,我想回身体里睡觉。”
身体,难道正是指似蛇非蛇的神公么?我听到此处,悚然意识到什么——我与应不悔,莫非是什么神公孕育出的眷属?亦或借祂之力诞生的山精野怪?
因此我才得以死而复生,应不悔的魂魄也才能够封存千年之久。若我与他从来不是凡人,这一切才都说得通。
后来神公式微,我们才会散落两处。也因此,若神公的力量有所恢复,祂必然会想着召回眷属。难道说是因为此,应不悔才在神公的身体里、并且放任神公吞噬我?
“人居住的地方生息浅薄。”应不悔咬破自己的手指,给“尾衔”喂了一点血,待后者小口啜尽了,才继续道,“若是回到真身再剥离,又得好几次昼夜更替。尾衔,你明天要走的吧?”
“尾衔”嗯一声,有点犹豫:“是,我不能离开太久,人是很脆弱的。如果丹目他们连着几天找不着我,就会给我立一个土包,人称之为坟。坟往往挖在山坡,祭祀的地方也在山坡,上坟会烧东西,祭祀也会烧东西。”
“但上坟和祭祀,又不大一样。”“尾衔”想了想,将观察到的一切说给应不悔听,“丹目他们上坟的时候,会祝福死去的人,许愿他们平安、康健、顺遂;每次祭祀的时候,祝福的就变成了自己,和整个村落。”
应不悔总结说:“活人不会想从死者那里得到什么,但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
“是的,虺。”
“尾衔”轻声说:“我好像懂得了一点,但不懂的东西更多。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区别呢?”
“那就继续回去吧。”应不悔想了想,“你要懂的更快一点了,好多好多祈愿挤压着,不能一直拖。”
“尾衔”听见这话,似乎有点不开心了,他咬一口应不悔的手指,挤出几滴新的血来。
“催我有什么用,”“尾衔”气鼓鼓道,“你不就是我吗?虺不懂,我又怎么能更快明白?”
我如遭雷劈。
等等……等等!
这孩子究竟在说什么?!
我不晓得自己现在究竟是以何种姿态存在,可这霎那无数的过往被打破了,毫无秩序地交织起来,和屋外风雪一起淆乱我。
我疑心自己听错了,疑心这又是他俩不知所谓、乱之又乱的言语。
可是弃城中应不悔同我一模一样的声音算什么?哪怕变成青年也极其相似的音容算什么?他为何能入我的梦境中?为何晓得连我自己都忘干净的无数梦?怎么会刚刚相识就熟稔?怎么会坚持不懈缠着我?庙门里过血阵装作神公骗我图什么?静海阁查竹简追兵在即救我图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