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躲在樟树后，拍了几张野猴子，拿给师哥看，得到一句简短粗暴的评语——
  这么别致的构图，你不如让猴子自拍算了。
  叶空雨当时口吻挺轻的，就像聊天时的一句闲言，却让薛杭起了一身的汗。没办法，在大神面前，自信心什么的都是浮云。
  可此刻……
  大神在好言好语哄他的小助理。
  小助理还不情不愿地说：“……好吧。”
  薛杭：“……”吧什么吧，好就是好，不许吧。
  为了明天能起来，三个人都早早睡下了，万里晴正闭着眼培养睡意，感觉手臂痒痒的，他没管，过了会儿，痒意越来越强烈，让他不得不睁眼，威胁道：“或许你想尝尝无影脚的滋味？”
  叶空雨舒展手脚，在床另一侧摆出个大字，朝他抛媚眼：“来呀，御弟哥哥～～～”
  一句话的调子让他拐出了山路十八弯。
  万里晴胳膊不痒了。
  心痒。
  问：“你又作什么妖呢？”
  叶空雨翻了个身，一手垫在脸下面，卖萌：“我想听睡前故事。”
  万里晴都气笑了，也跟着翻了个身，把后背晾给他，打了个哈欠，困意十足：“抱歉，本小爷不提供这项服务。”
  叶空雨戳戳他的背。
  又开始了：“小时候我哥就有睡前故事听，我只能自己看绘本，那你想听吗？我也可以给你讲。”
  万里晴：“……”我只想睡觉！
  就在这时，他脑子里一个念头快速闪过。
  叶空雨是不是躁郁症犯了？
  得知叶空雨有这个病，他找了些相关视频来了解，有些患者在停药后产生了严重的戒断反应，他们会在人群密集的地方忘我的高歌，不在意周围人的反应；会精神骤然亢奋，不断讲话，停不下来；会吃着饭，突然控制不住的流泪……
  每每病发，患者能清楚的感知到，它来了，可是身体与意念背离，他们无法掌控自己的行为，这其实是非常痛苦的。
  万里晴又翻了回去，面对着叶空雨，他静静观察着他的表情，然后发现，叶空雨的眼角在细微的抽搐，瞳孔似乎失了焦，如散沙一般。
  他没有点破，而是面若平常地问：“好啊，你想听什么故事？”
  叶空雨的喉结微微颤动。他看起来想发声，却如学说话的新生儿那般吃力，半晌，垂下了眼帘，眼尾因委屈而发红。
  他觉得万里晴看出来了。
  他又掉进自卑的漩涡。
  万里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抚摸着叶空雨下唇那道蜿蜒的小白线，安静的等待着。
  “什……”
  好久，叶空雨才开口，声音沙哑，“什么都可以。”
  床头柜放着本诗集，万里晴随手拿来，打开，挑了一个片段给他读。
  “你确定要给一个失眠的人读博尔赫斯？”叶空雨把被子拉到下巴那儿，只露出个头在外面。
  万里晴笑了笑：“我一个工科生，能知道博尔赫斯不错了，别要求太高。”
  清朗柔和的朗读声在房间响起，叶空雨合上眼睛，仿佛看到了窗外泛黄的银杏叶，又似乎看到了葱郁茂盛的国槐，看到了那个坐在自习室低头画图的少年，耳畔的声音是那么真切，他藏在被子里疼痛的双手变得汗津津，但是慢慢地，痛意消散了。
  这一次疼痛的时间，比往常任何一次，都要短。他模模糊糊地想着。
  “……
  他选择了光荣的流亡。
  他如今只剩下一抔尘土和些许美谈。”
  万里晴放下诗集，低头看，叶空雨已经睡过去了，额头起了一层汗，发丝湿乱。
  他下床，轻手轻脚去了浴室，拧了把温热的湿毛巾，把叶空雨额上的汗珠擦拭干净，又掀开被子，如他所料，叶空雨的手像是水里捞出来一样，他蹲在床边，像照顾小九那样照顾小九的爸爸，来回跑了两趟，等他再次上床，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了。
  万里晴感觉自己刚睡着，就被叶空雨摇醒了。
  客厅的茶几，摆着个随身小音箱，放着劲爆的摇滚，薛杭大概是怕他们起不来，还用五音不全的嗓子合音，一时间魔音穿耳。
  小九躲在笼子里，不敢出来。
  万里晴是有些起床气的，手叉腰臭着脸刷牙，叶空雨比他动作快，已经收拾好了，背着相机包，站在门口看着他说：“不急，还有十五分钟，微波炉里给你放了杯红枣粥，你记得带着路上吃。”
  “哦。”万里晴低头吐牙膏沫。
  “师哥，我的呢？”薛杭奔过来问，叶空雨已经转身走了。
  薛杭：“……”
  万里晴洗脸的时候，薛杭靠着门框看他。
  “你要上厕所？”
  “不上。”
  “……”那你站门口干啥？
  薛杭挽起肥大的卫衣袖子，举到万里晴面前，笑着问道：“能认出来吗？”
  白皙的臂弯处，有个黑色的纹身。
  “丫？”万里晴擦擦脸说。
  “呵呵，你真是幽我一默，这是字母……”薛杭故意加重语气，“Y。”
  万里晴：“……”这纹身师工作时候被蚊子咬了？设计的图案很抽象啊。
  “这个呢？”薛杭又挽起另一只袖子。
  这回，万里晴认出来了。
  ——X。
  “我跟我师哥就像X轴和Y轴。”薛杭放下袖子，挑衅般看着万里晴。
  “总有一天会相交？”万里晴接道。
  薛杭嘴角抽了抽：“是撑起西大摄影一片天。”
  万里晴：“……”娇气包，但励志。
  “我喜欢师哥。”薛杭坦言，目光直白，毫不露怯。
  万里晴默然。
  眼前的架子上还晾着他昨晚给叶空雨擦汗的毛巾，真想扯下来，拧成绳，抽叶空雨几下啊。
  “知道了。”万里晴错开他，走到厨房，微波炉里放着个保鲜盒，微微发烫，红枣粥散发着清香，一看就是现煮的，也不知道叶空雨什么时候起来做的。
  薛杭把脑袋凑过来闻了闻，说了句：“我知道师哥喜欢你，我要和你公平竞争。”
  万里晴只觉得脑袋疼，把保鲜盒装包里，穿好外套换鞋子，末了回头看薛杭：“你胆子确实很小。”
  “……”
  “你喜欢他，你就去跟他表白，而不是在我跟前逞威风，这叫怂。”
  “……”
  “拿包出门，十五分钟到了。”
  薛杭跟机器人出了故障那样，面部表情僵硬，且动作迟缓，主要他深受打击。
  心里呐喊——
  我胆子不小！
  要说这事也怪叶空雨。
  薛杭来江城，酒店都订好了的，给叶空雨打电话，故意开玩笑说，师哥，我想省预算，在你那儿住几天？
  他想着肯定会被拒绝，就是纯粹犯贱，想听叶空雨冷冷的那声——
  不行。
  没想到，师哥这次说：行。
  他当即就把酒店退了。
  机场见面后，他还纳闷，没转性啊，师哥还是原先那个冷冰冰的样子，等上了车，他听师哥说：我现在不是自己住。
  薛杭：……
  和我未来男朋友住在一起。叶空雨说。
  薛杭：……？！
  那我就不打扰了。他是很识趣的。掏出手机准备赶紧再订酒店。
  没事，你去给我添把火。叶空雨食指翘着方向盘，若有所思说着。
  薛杭当时还没明白自己算哪把火，喝奶茶的时候理清了，师哥是让他当电灯泡，照亮和小助理的情路。
  但是……
  薛杭看着万里晴直挺的背影，心道，师哥，嫂子他不是一般人啊。
  我怕我火候不够。
  第35章 理想主义
  元乐坊楼盘在江城第一中学后面，当初是按照学区房规划的，售出率相当高。
  楼体上仍然悬挂着蓝色横幅，印着“名校环绕，限时抢购”的标语，风吹雨淋，已经破损，在秋风中一晃一晃的，摇摇欲坠。
  叶空雨把车停在路边，他们顺着一号楼往里走，学校操场的路灯已经亮起，微弱的余光照着脚下的路。
  呲呲呲。
  万里晴听到像是磨砂纸划过地面的噪音，心里一凛，前方一栋栋黑压压的楼房被薄雾笼罩着，粗糙的水泥墙体渗着水滴，把上面的红字晕出模糊的线——
  千顷大厦，无尔卧榻。
  一抔黄土，梦里还乡。
  这两行字如杜鹃啼血，万里晴定定看着，透过它们好似听到了执笔人的悲鸣。
  “你们来这干什么？”
  万里晴回头。
  身后站着个阿婆。
  矮小微胖的身形，背略佝偻，头发已经全白，穿着环卫工人的马甲，手里拖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纸箱子，正冷冷的防备地望着他们。
  “婆婆，我们过来拍摄。”叶空雨走上前，把相机拿给她看。
  “能上电视吗？”阿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