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蔓越鸥      更新:2025-09-02 09:11      字数:3310
  额头磕在殿内白玉地砖上,咚得一声闷响。
  白观玉重重闭上了眼。
  【作者有话说】
  虽然这具身体没了,但小贺后面会变成自己本来的样子哈,不会一直用陈捡生的脸
  第46章 师徒缘
  殿门紧闭,外头不知何时落起了雨,雨珠打在窗檐上如敲在贺凌霄的肋骨间,贺凌霄埋头跪着,只觉得自己被从中一分为二砍成了两半,一半心跳如鼓热血翻涌,一半手脚冰冷霜寒入骨,两边水火不容地来回拉扯着他,叫他心乱得一团浆糊,脑子里又出奇的平静,事到临头,反而生出股破罐破摔地坦然赴死来。
  白观玉好一阵没再开口,大殿岑寂,只余窗外嘈杂的落雨声。
  过了会,他说:“你留在九遏峰。”
  贺凌霄抬头看他,又听他接着说:“哪都不要去。”
  “……”贺凌霄道:“我不能。”
  白观玉看着他,出言如重铁,“为何?”
  贺凌霄破釜沉舟,“镜棋魂散后,真人大可对外称贺凌霄已死,今后我做任何事都与真人无关,生死由己,不用再……”
  白观玉打断他,“住嘴。”
  “……不用再被我连累。”贺凌霄补上后半句,便听白观玉怒斥道:“我叫你住嘴!”
  贺凌霄愣了下,从未听过白观玉用这种口气训斥过什么人。他为人虽严苛,但赏罚从来也都是淡淡的,少有过这样喜怒大动的时候。贺凌霄本来都做好他说什么都接着的准备了,骤然得了这句斥骂,满脑子的“既来之则安之”都去见了鬼,怔怔地望着白观玉,一时间都忘了要回话。
  白观玉神情阴沉,脸色简直要跟他身上的道袍一样白,紧抿着唇,只盯着贺凌霄看。贺凌霄回过神,涩声道:“……真人息怒。”
  白观玉忽然不说话了,他侧头望向窗外落雨,说:“你是恨我?”
  贺凌霄错愕道:“我为什么……”我为什么要恨你?
  “你是恨我百年前没有信你,你恨我没认出来,恨我错把别人当成了你?”
  贺凌霄又惊又愣,连串否认道:“不,我怎敢……”
  “不恨我。”白观玉说:“为什么不说?”
  雨声变大了,在这空荡荡的大殿中回响着,犹如错落的珠从天上倒下来,将他二人铺天盖地的淹没。白观玉的声音清晰地响在他耳旁,“你不恨我,不留在太巽,不做贺凌霄,你要做什么?”
  贺凌霄回:“我没有说不做贺凌霄!只是我不能再是什么……太巽大师兄。”
  白观玉不出声了,他静静看着窗外的雨,过了会说:“凌霄,你想我怎样。”
  贺凌霄不知道该怎么回,沉默地跪着。
  自贺凌霄初上山头回见他开始,白观玉常年都是身白色的道袍,他趋近半仙,凡尘不近,在贺凌霄心里,白观玉就该是这样白的,白如天上皎月,所以贺凌霄见了他身上沾了点什么总要下意识替他拂掉。明月当高悬,何必要到沟渠里滚上满身的泥呢?
  “我做了错事。”贺凌霄说:“杀了人,就得有要偿命的准备,‘麋鹿见猎而返,君子失道而觉’,这是真人教我的。”
  白观玉:“我还教了你不得妄言绮语,你记得了?”
  贺凌霄被他说得哑口无言。
  “贺凌霄。”白观玉的声音放得又低又沉,“说话。”
  贺凌霄的心重重一颤,“我……知错了,真人勿动怒。”
  白观玉冷声道:“不要叫我真人。”
  贺凌霄于是艰难叫了声,“……师尊。”
  这两个字落下来,白观玉却静了。窗外青竹摇晃,雨雾中依稀可辨远山隐有鹤影撩翅而过。白观玉一言不发地瞧了会,轻言道:“你自幼起,凡事总要压在心里,思虑过多,嚼烂了也不肯开半个口子。”
  贺凌霄抬头看他。
  “我反复告诫你,多思生忧怖,恐叫人寸步难行,你没有半句听进去的。”
  贺凌霄下意识辩驳道:“不!我……”
  “你有什么是不能跟我说的?”白观玉一字一句,砸得贺凌霄开口不得,“为什么不说?”
  贺凌霄无话可说,“师尊。”
  白观玉沉沉看了他会,道:“过来。”
  贺凌霄迟疑了下,膝行着挪近了些。白观玉的手放在了他脑袋上,仍是凉的,慢慢蹭过他的阳穴,眉骨,最后停在了面颊,又收回了手。
  贺凌霄不解他何意,脸上还留着他方才摸过时留下的凉意,久久不散。他抬头去看他,见白观玉漆黑的眼又沉又静,眉心微蹙着,竟是有些悲痛的意味。
  贺凌霄不敢再看了,眼睛垂下来,百感交集地跪着。便听白观玉说:“你我师徒,没有我的命令,不得下山半步。”
  贺凌霄没有回话。忽然想起从前他还小的时候曾在授讲堂上听老师说起“修道者当断凡缘”,贺凌霄当时对“何谓凡缘”一知半解,下了讲堂去问白观玉,白观玉答他:父母手足,夫妻亲友,凡在尘世内的,都可称是一句凡缘。贺凌霄闻言却更不明白,问他修行难道就非要修到最后妻离子散六亲不认,活生生把自己修成块不悲不喜的活石头,才可称是“得道飞升”了么?
  白观玉说,大道本孤。贺凌霄琢磨了会,一知半解。大道本孤,那天底下人人都往大宗门里跑是为什么?显摆自己出淤泥而不染的清奇吗。贺凌霄又问,那师尊,师徒也是凡缘吗?
  白观玉这回没立刻答他,摸了把他的头,说缘分到了,自然就散了。
  三百年前贺凌霄跳下六恶火海的时候,心里想的是,这也许就是他那时说的“缘分到了”吧。
  所谓缘断,大抵就是两方行得不再是同路。譬如白观玉得道飞升而他留在凡世,譬如他有朝一日学有所成自太巽出师,再譬如就像那时,他死了,白观玉活着,身死道消,牵扯着的绳子一断,便称叫句缘分散了。
  人世间缘分好比彩云易散琉璃脆,自以为握在手掌心里的,摊手不见影,终究还是一场空。贺凌霄自认一生心志不坚,愧对师长,到头来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半点不冤。只是总觉得心里有愧,师徒做到这个份上,不应再称是尘缘,该是孽缘才对。
  既谓孽缘,当断也罢了。
  贺凌霄不声不响地跪着,两膝犹如灌铅,拖着他直往地底下拽。他没注意到此时面前白观玉正低头看他,像是知道他又在想什么,叫他,“凌霄,醒醒。”
  贺凌霄犹被铜钟当头拍了把,浑身一震,出了满身冷汗,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想得太沉,险些又要着相了。
  他恍然深喘了口气,磕磕绊绊道:“多谢师尊。”
  白观玉看着他,“你身上的煞气越来越重了。”
  “……是。”
  “你受六恶火侵扰,前些日子东南血云,对你是不是有影响?”
  “……是。”贺凌霄顿了顿,说:“弟子今日与镜棋对峙时有入魔先兆,只恐我是……”
  煞气这种东西始于人的怨念,以此为基修炼的邪修们大多要靠一些密术炼化供己所用,贺凌霄自然没修炼过,他也不需要修,这东西本来就在他体内,在他骨血里。今日突然暴涨应当是受了那日东南血云的影响,六恶门开天下邪物躁动,看来他也没能幸免。
  白观玉冲他伸出掌心,贺凌霄呆呆地看了会,后知后觉地将手放上去。白观玉牵住了他,真气轻缓地涌进来,替他寸寸理去体内躁动的煞气。
  “你脉中邪气有增,是出过什么事?”
  贺凌霄犹豫了下,如实对他道:“那日东南血云异象时,弟子有觉血气躁动,不知是不是曾身入六恶火的原因,总觉得东南方有什么东西在引我过去。”
  白观玉听了没有答话,一指点上他的额心,金光没入。贺凌霄觉出他是点了道“安神”在自己灵台中,这东西在太巽很常见,多是山上真人们用来安抚自己座下小辈的,有定神养心的效果。贺凌霄自己摸了摸,讷讷道了声谢。
  “莫要再想。”白观玉说:“你体质特殊,大喜大悲易引煞气入体,峰顶后泉有笼金仙真气,不日便可将你体内煞气净去,我在这,不会叫你再受邪气侵扰。”
  他垂目看了会默不作声的贺凌霄,忽又问:“委屈吗?”
  贺凌霄一时没听懂他的意思,过了会才明白过来他是再问回来后见有人顶了自己的位置会不会觉得委屈。他心底下有些啼笑皆非的想这算什么委屈?他又哪来的颜面觉得委屈,道:“弟子不敢。”
  白观玉问:“是不敢,还是不觉得?”
  贺凌霄只好再说了一遍,“弟子不委屈。”
  白观玉没有再言,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太巽的真人道袍袖子宽大,白色衣料擦过贺凌霄的脸,隐隐让他闻着些霜雪气。贺凌霄低着头,听白观玉道:“你这次回来的事,只有你我会知。”
  贺凌霄看向他,只见白观玉垂着眼,也在看他,“不要想着往外跑,再敢跑,打断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