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作者:蔓越鸥      更新:2025-09-02 09:11      字数:3315
  贺凌霄又是不说话了,仰面望了会天,忽而说:“是错了。”
  “错了又怎么样?他难道就不该死吗?仙门中有他那样的人才是奇耻大辱!我看咱们是做了件好事也说不定。”
  “我是说咱们当时隐瞒,恐怕真是大错。”
  顾芳菲无话可说,静了片刻又站起来,回身狠狠踹了把树干,泄愤似的。
  树叶沙沙落下来许多,顾芳菲声音放得低极了,隐隐压着惶恐,“真算到了怎么办?他们真要寻到那座山上去怎么办?”
  “真寻到也找不出什么,谢寂信中说郎子修确实已化得什么也不剩了。”
  “那要是叫他们寻到咱们遗下的气息呢?”顾芳菲回头看他,“要是咱们在什么地方不当心遗了什么线索呢?天下真能有不透风的墙么?”
  贺凌霄不能昧着良心安慰她,低声道:“没有。”
  顾芳菲听着这两个字险些要绝望了,只觉得这天高地阔,不晓得什么时候就会塌了下去。又听贺凌霄接着道:“你听着,若真东窗事发,你打死不认就行了。”
  “打死不认就成了?”
  “不成。”贺凌霄说,“但你本就和这事没什么关系,装不知道也能混过去。”
  “……”顾芳菲不可置信,“你脑子坏了?人是我抬下去的,也是我埋进去的,我是没长眼睛还是没动手怎么着?怎么就和我没有关系了?”
  贺凌霄梗了下,竟觉得有些好笑,“上赶着给自己认罪,你可真是天下头一份了。”
  顾芳菲压低了声音,“别说他娘风凉话了,这事跟我扯不开,我也没想扯。要真东窗事发咱三就一块担着,我看这事事出有因,总也不会真叫我们偿命,大不了挨几鞭子把咱们抽出去,到时候我们就寻个山头自立门户,我当掌门你做大长老,怎么样?”
  贺凌霄笑出声来了,虽知道她说得全是胡言乱语,心下盖天的乌云还是散去了些,“你连剑都没有,当什么掌门?”
  “那我就把我娘的芳菲剑偷出来。”顾芳菲说,“反正那剑跟我同名,合该是我的。我是谁啊?我可是天底下最……”
  贺凌霄接道:“天底下最最好的女子,知道。”
  顾芳菲低声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天下路那么多,总不能真是一条活路都走不通吧?实在不行就弃明投暗跟着谢寂浪迹天下去,我看那崽子无拘无束倒也挺自在。”
  贺凌霄:“要真这样,你娘这回恐怕是真要抽死你了。”
  “我娘不舍得。”顾芳菲喃喃着,“她这么疼我,总不会真看着我去死吧?”
  贺凌霄又沉默下来了,侧头看着她,抬手揉了把她的头发。
  “别怕。”贺凌霄说,“大师兄在呢,你怕什么。”
  顾芳菲坐在那,默不作声地叫他上下把脑袋揉了个遍,低着头,眼角有水光一闪而过,隐蔽非常。
  “大师兄。”须臾,顾芳菲忽然罕见地叫了他一声,“你真完蛋了,这回玄明师伯是真要气死了。”
  贺凌霄哑口无言,揉她头发的手就抬起来拍了把她的后脑勺,“小王八蛋。”
  夜深时,两人分头回了各自山上。闻山真人来拜一事不了了之,想来也是没得出什么结果。贺凌霄那日借口身体不适回去后白观玉也没再召他,只后面来过一道口谕,嘱他有闲暇时多习字。贺凌霄于是每日做完功课再多加写三页纸,经文诗书换着默,半月后一日,早课前一齐呈给了白观玉过目。
  他写得多,加起来厚厚一沓。贺凌霄还赶着去上课,送过后便走了。白观玉独自一一翻阅着,翻到其中一页,批阅的手忽然停下了。
  那张纸相较其他稍小些,上头的字密密麻麻,下笔虽极力在克制着规整了,可落到尾处总有些飘散,可见持笔人写时心神不宁,魂不守舍,思绪不知道又是飘到哪里去了。
  空一缕余香在此,盼千金游子何之。
  证候来时,正是何时?灯半昏时,月半明时。
  ……这是首表盼望相思的情词。
  白观玉拿着这张纸不动了,神情还是淡的,只是眉头微有蹙起,垂眼望着这纸上的字。
  这孩子是……是有心上人了?
  白观玉定定望着这纸上的“便害相思”,眉头越蹙越紧了。好半天将这张纸放下来,侧面望向窗外,手下无意识地轻轻敲着桌板。
  所以他近日行为古怪是因为这个?
  贺凌霄已有十九,放在凡世也到该娶亲的年纪,有个心上人也不奇怪。可他一直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何时?是谁?怎么从没听他提起过?
  白观玉心下难得犹豫,太巽山没有定要弟子断情绝爱的规矩,只是情爱一念白观玉从没有过,也是头回遇到这样的情况,他要怎么说才不至于让那孩子太伤心?
  他的手指叩着桌面,面无表情地望了窗外片刻,思索再三,还是给贺凌霄传去了一道口谕。
  “上来。”
  贺凌霄接到这声口谕时人还在学堂中,莫名从他言简意赅的两个字里品出了点寒意,抖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惴惴不安地上山直奔殿门,叫他:“师尊?”
  白观玉坐在书案前,自己写下的一沓字就放在他手边,高低不均地分成了两摞,像已叫他批了大半。贺凌霄的眼睛先看了下那些字,才转到白观玉身上去,问他:“师尊,是弟子写的字有问题吗?”
  白观玉没说是与不是,只眼也不抬地叫他坐下。等到贺凌霄坐正了,才开口说:“我有事问你,你要如实答。”
  贺凌霄的脸色“唰”一下白了,连忙跪正了,“是。”
  白观玉看向他,“你有心上人了?”
  贺凌霄本以为白观玉是要问郎子修的事,已做好了以死谢罪的准备,忽然听他这样说,结结实实一愣,愕然抬头,“……什么?”
  白观玉说:“是谁?”
  贺凌霄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更不知道白观玉是为什么没头没尾提起来这个——他早将自己写过什么东西忘了个干干净净,那首情词也是随手默来的,压根不记得这些字连起来讲得是什么。听白观玉这样问一时更懵,“弟子不明白师尊指的是什么。”
  白观玉不说话了,凌厉的眼皮压着漆黑的目光,沉甸甸地看着他。
  贺凌霄熟悉他这个目光,是等着他自己将事全盘托出的目光。一时还真有些心虚,听白观玉又说:“凌霄,不要对我撒谎。”
  贺凌霄的心重重一跳。
  眼看贺凌霄头越垂越低了,白观玉再问:“你生了情念?”
  贺凌霄心跳捶着耳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胡乱点了头。
  白观玉叩着桌面的指头一停。
  四面忽然静了,两个人谁也没再说话。白观玉看着贺凌霄沉默的头顶,竟然也没能再接着问下去。他又将眉心紧紧蹙起来了,沉声问他:“是谁。”
  贺凌霄不答。
  白观玉:“谢寂?”
  贺凌霄还是沉默着。
  “贺凌霄。”白观玉冷声道:“把头抬起来,回答我。”
  他没等贺凌霄自己有反应,挥出一股风托着他的下巴强行掰向了自己。贺凌霄完全不知道他都问了什么,面色泛着白,脑子里只被他一句“不要对我撒谎”填满了,胡乱地应,“……嗯。”
  “胡闹!”
  那股风没松开他,反而愈发将他面颊捏得紧了。贺凌霄仰着面看他,下意识地劝,“……师尊别动气。”
  白观玉沉沉看了他一会,长眉紧蹙,眸中霜重。好半天,挥袖将那股风收回去了。
  他冷声道:“坐好,别再跪着。”
  这句贺凌霄听清楚了,又是一愣,不敢忤逆,依言坐好了。两人之间隔着一张书案,一个垂目瞧他,一个埋着头不敢抬眼。白观玉不喜燃香,殿内终年是沉沉书卷味混着似有似无的寒霜气,混在一块涌进贺凌霄的鼻腔中,倒是叫他杂乱的神念稍稍清朗了些。
  他清晰地听见白观玉说:“断了吧。”
  贺凌霄身形一顿,抬头看他。
  白观玉面上没什么表情,目光淡如冷霜,道:“情爱之事对你修行无益,多加思虑,反扰你心生杂念。”
  “……啊。”贺凌霄这才明白过来他师尊是误会了什么,可惜他也完全不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解释起,索性将错就错认下来了,“……是,弟子明白了。”
  白观玉没再说话,目光审视着他,像在掂量他的话有几分可信。贺凌霄忽然叫他一声,“师尊。”
  “对不起师尊。”贺凌霄将上半身一探,直直望着他,也不知道的是哪门子歉,认真道:“师尊对不起,是我做错了。”
  白观玉垂目瞧他,神色未变,半天没动。
  窗外晚霞终于完全落了下去,暮色翻上,大殿内的夜明灯“哧”一声自发亮起,映亮了贺凌霄那双真情实意,专注望他的眼睛。
  “……我知道了。”须臾,窗外有风拂过,微晃竹响,轻的像声叹息。只听白观玉说:“不怪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