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作者:
临少焉 更新:2025-09-02 09:20 字数:3371
到了书房,我悄悄推门进去,她果然趴睡着,我蹑手蹑脚地走进去,脱了外衫给她披上,正欲走,一条染了点红的白帕子钻进我眼里。我从书案上将它拿起细看了看,唬了一跳,是血!沅芷闻声醒了,“轻衣?”
我把白帕子递与她瞧,“这是你的血?”
她拿走帕子,神色平淡道:“噢,昨日翻折子划破了手指,没什么。”
白帕子的血迹只零星几点,像是按着手指印上的,我便不作怀疑,拉着她去吃饭。席上,她平视前方也不说话,只一勺一勺地舀着羹往嘴里送。我指望她同我说说这金玉羹的口味,因我自己吃着觉得鲜美浓醇,颇合胃口,便私心想着她能夸夸我,哪知她一大早魂还没附在身上呢。
我没好气道:“想什么那么入神?”
沅芷晃了晃神,瞅了我一眼,笑了笑,道:“今日这羹叫什么,怪好看的,味道也好。”
我知她看出了我不太爽快,故意这么说,不过我这人就是耳根子软,她既这么说,我心中的不痛快便走了十之八九,我也笑道:“叫金玉羹,开胃健脾的,我看你这几日吃得不多,气也虚。”
沅芷又舀了两口吃,“你费心。这几日我想着私铸和行会的事,自己都没留意吃了多少,倒不觉得饿。”
我道:“你那叫饿昏了头,之后我监督你,一餐至少吃上两碗,菜自然不必说,都吃干净了你洗碗也方便。”
沅芷笑着点头。我又问她:“你可想出什么了没有?”
她将勺放下,缓声道:“先是淮县的物价,你我都看到了,一碗茶卖得比京城还贵了两倍多,其他酒钱绢布各类也贵得不可思议。这几年各地的物价都涨,一是打仗召了不少兵,原先地里种菜城里纺布的都缺了人,东西自然就少了,再是朝廷养兵募军饷,撒了不少钱出来,如今民间钱太多,国库钱却太少。”
我道:“民间钱多,似乎不是坏事?不是有句话,民富则国强。”
沅芷道:“民富的确是好事,但现下却不是这么回事,朝廷撒出来的钱,并不在平头老百姓手里,反握在原本就富的那批人手中,就比如这茶,原本是为了解决边疆粮草紧缺之难,才想出叫商人运粮草至边疆,后官府发其茶引取茶之法,为让商人多多运粮,就必得给其足够的利益,因而茶引上的数目远比商人本该得的要大上许多。譬如运了百斤的粮草,所发茶引却值四百斤粮草,这差量便是商人赚的。能长途运大量货物的本就是富商,所以这茶法只利于他们。纵使后来取了茶却不好卖,或是得了茶引只得贱卖,那便是她们与另一方比她们更强势的大商人之间的博弈了,总之,这一切利益与底层百姓都不相干。”
我听罢觉得有理,又道:“你方才说淮县的物价,缺物和朝廷开支费得多,皆是全国一样的,何以淮县涨那么高。”
沅芷叹息道:“恐怕非是淮县一枝独秀,而是当十钱发行的州县,物价皆是如此。”
我惊呼一声:“这还了得!”转念一想,又道:“不过……京城也有当十钱,怎么还好?”
沅芷凝眉道:“全国有八处铜钱监,单独负责一州的铜钱铸造,京城的那一监单负责京城的。京师钱监比地方上工匠要多,铸的钱比别处都精细,要仿着铸很难。如今地方上,缺人短物,钱监里铸钱的并非都是工匠,前日噙梦给我寄来的各县档案里,我看了,除工匠外,另有寻常劳工、当地兵卒,甚至调配犯人服役的也不在少数。如此良莠不齐,铸出来的铜钱仿铸起来也非难事了。”
我听了也急了,如果私铸之风非一县所起,而是各县都有,那岂非要天下大乱?我虽不懂政事,也晓得钱制紊乱的厉害,这可是会亡国的。才刚平息了边境,哪能再从内部乱起来。
然我脑中也无计策可献,只得又问道:“那要怎么办?官铸的钱不好,就改进,让有技艺的工匠多教着点?”这话说出来,我也觉得是放屁了,哪能说教就教会了,况且工匠本也不多,哪来的时间再去教别人。
但沅芷未见轻视,她沉吟了半刻,道:“确实该改进官铸钱,匠人不多是一个问题。钱监的活苦重,工钱却不高,倒可以从犒赏待遇上想想法子。”我忙也点头。她接着道:“只是纵改进了铜钱,也绝不了私铸之风。归根结底,当十钱不该再用。当十钱只三个小平钱的重量,却值十钱,人趋利而为,必绞尽脑汁去仿去制,再严苛的律法也断不了此风。但如何收回当十钱,我却还想不出。”
我道:“贴出告示,严令上交,期限之内不上交的论罪惩治,可不就完了吗?”
沅芷无奈道:“朝廷没钱哪,下令容易,放钱难。因要发行当十钱,先前的小平钱铸得就少了,有些地方甚至不铸了,如今一时半会儿可拿不出了。”
我想了想又道:“那用物来抵,布匹丝缎,一绢……百文?”
沅芷笑道:“也是个法子,只是还不通用,普通人家要不了这么多布,未必肯换。最要紧的是,朝廷也没那么多布。”
我算是听明白了,如今是国库空虚,要什么没什么,处处掣肘,沅芷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我一时头疼。怪道她最近老闷在书房,偶尔和她说话,她也心不在焉,前言忘了后语的,约莫都在想这些,思及此,她说要替我洗三□□服却一天没洗的事,我也舍不得计较了。
身为臣子不能替公主解忧还给她添乱,说出去是要被尚国百姓扔鸡蛋砸死的。
我抖了三抖,换了个题,“你方才说还有行会的事,是怎么样?”
沅芷摆了摆手道:“行会的事倒没有当十钱棘手,不过也须细想想,如凌粟家的遭遇不可再发生。我虽有了一些,但还不清晰,日后再说罢。”一面说,一面起身收拾了碗筷,向厨房去了。
我独自坐在椅上,看着对面空空的,只一截透雕的莲花椅背撞进眼里,心里有些烦乱。
我本来也知身为公主有一国之责,肩上的负担非我一个闲医能想,只是从小的相处,总让我以为我和她之间,是亲密一致的。但方才的那番谈话,我却实实在在有了她是当朝公主,万民的公主,而非与我朝夕相处的沅芷。即使现下同住一屋,同吃一碗饭,她的心也系在别处上,就如同她在边疆时一样。
我猛然惊觉,也许我一直都未曾接受如今的沅芷,我的心里,她还同太清山上时一样,即使我知道她如今批折子,练兵、打仗,过得与先前全然不同的日子,我也口里嚷着她操劳,再不似从前洒脱了,可在我的内心,她还是清晨山间将一条铁鞭挥得啪嗒直响的少女。而我,则是枕在一块大石上翘着腿看杂书的小跟班。
一个听着鞭声,一个绕着大石,形影相随,虚耗光阴。
现下又难得在一处相伴相行了,我才觉出了不同。我闷闷地想了一回,见沅芷不曾回厅上来,料想她定是回了书房,我便也起身,恹恹地回了屋。
那日之后,沅芷说不必再去街上贩茶,一天里便多出了许多空闲,沅芷倒是没闲着,只埋头在书房,我一人寂寞,便出门逛逛,偶尔凌粟小鬼会来,逮着我问钦差大人何时回京,何时革了县令,我竖起个指头放在嘴边叫她小声,我怕沅芷听见平添负担。凌粟撇撇嘴,“好罢好罢,我知道你们当官的都要讲章程,一环接一环的急不得。钦差大人若还有想问的,我随叫随到。”说罢,一溜烟儿去了,走的倒是正门。
我寻思着在淮县也待了一个多月了,约莫是快回京了。最近沅芷也不彻夜在书房了,我早上去叫她,她要么在房里睡着,要么在庭院练鞭。我以为是她心中有了计策,不必再熬夜苦思,只再住上一段日子便可返京述职。
只是我万万想不到,她不在书房睡,只是怕被我发现端倪,就如我发现那条沾了点点血迹的白帕子一样。
我是在她练剑时发现不对劲的。
那日她吃了早膳,洗了碗歇了片刻后,便在庭院练剑,我本就闲,就坐在廊檐下看她。她右手执剑,左臂随势而动,我看了一会儿,只觉她左臂抬起时总有一丝滞涩,但我究竟是个门外人,看不出门道,也就不以为意。
可我又看了一会儿,却见她左臂的衣袖有一块变红了,这我立刻看明白了,是血渗的。我飞快起身跑了过去,抓起她左臂。沅芷被我唬了一跳,看了一眼左臂,神色蓦地变了,她甩开我的手,将左臂隐在身后。
我本来还懵懵然,但见了她躲躲藏藏的,我一下明了大半,我道:“这也是折子划伤的?”
她别着脸不答,手按在左臂上。
许是我最近过得太憋闷,肝火旺,易怒,易冲动,总之,我见她不言不语,我就一把抓了她左臂过来,她吃痛轻哼了一声,在她还没反应过来前,我便扯了袖口的丝带,动作太猛太快,一整片袖子都撕裂了。
沅芷怒喝道:“放肆!”
我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彻骨的冰凉,非是因为她骂我,而是因为她左臂上一条条血红的疤痕。我缓缓抬起头,痛苦道:“你到底为什么非得划伤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