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间 第17节
作者:
是今 更新:2025-09-04 09:11 字数:4389
“本王是对汉臣不满!”完颜洪冲着地上宇文忠的尸体,恶狠狠地呸了一口,“汉臣是养不熟的狗,早晚会咬人。宇文忠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完颜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宇文忠到底有没有叛国通敌,郎主还未有定论,大哥倒是先替他盖棺论定了。”
他斜睨了一眼完颜洪,“他所谓的通敌证据不过是一份被人伪造的信件。大哥这么着急杀了他,是想要来一个死无对证?”
完颜洪不屑道:“我可没有杀他,是他心里有鬼,撞柱自尽。”
“恐怕是被大哥逼到自尽吧?”完颜冽指了指地上的两具尸体,冷冷一笑:“他若不死,就要眼睁睁看着家人一个一个被你杀个干净,这是大哥最为擅长的手段。”
完颜洪倒也不否认自己的手段,只是意味深长地呵呵一声,“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巴不得,”
完颜冽眸光一沉,“那就请大哥说说,我打的什么主意?我巴不得什么?”
完颜洪一时语塞,两人争权夺势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各自在对方的身边都安插有人,完颜冽的秘密指令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完颜洪如果说出完颜冽的打算,便会暴露自己人。
“大哥,将污水泼到死人头上最为稳妥。他既不能为自己辩解,更不能去郎主跟前申冤。”
完颜冽站着身高,故意俯身过来,压低声道:“说来也蹊跷,博尔贴的谍报竟和伪造宇文忠密信的内容一样,简直要令人怀疑,那封密信是不是博尔贴伪造的。”
完颜洪脸色一沉,厉声道:“五弟可别信口胡说,博尔贴为何要伪造信件,假传谍报。”
“自然是因为本王向郎主引荐了宇文忠和一些有才之人,挡很多人的路。”
完颜冽抬手指向宇文忠的家人,振振有词道:“本王举荐汉臣,并非为了一己之私,而是为了北戎。这些汉人饱读诗书,且熟悉大昭的一切,能为我北戎所用,岂不是最好的兵器?我不明白大哥为何非要赶尽杀绝,难道是为了腾出位置,交给博尔贴这样的亲信之人?”
完颜洪气急败坏道:“你胡说!”
论唇枪舌剑,他自然不是完颜冽的对手。
完颜冽占尽上风,却突然摆出休战姿态,“大哥既然认为我袒护汉臣,那这些汉臣家眷就交给大哥处置。大哥看他们不顺眼,认为他们是奸细,那就全都杀了便是。”
说罢,跨下台阶,带着侍从扬长而去。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檀汐拎着两只野兔从树林里出来,走到大门口,似乎听见了周时雍的声音。
推开院门,果然看见周时雍正抱着宇文琪,将那只小银锁,重新挂到了宇文琪的脖子上。
周时雍抬起头,正和檀汐的视线对上。
虽然住在驿站,他看上去并无邋遢之态,衣衫整洁,只是容色有些疲惫,像是几天几夜没合眼,下颌隐隐露出青色。
周时雍看见檀汐手里的野兔,默默将宇文琪转了个方向,不欲让他见到兔子身上的血。
吴慎牵着马,从屋后的马厩绕过来,见到檀汐主动说道:“我去送宇文琪。你明早和表哥一起走。”
檀汐刚想说这么急,转念一想,孩子父母恨不得马上就见到他,自然是一刻也等不得,便点点头道:“好,路上小心。”
周时雍抱起孩子递给吴慎,将两人送到大门外的树林旁。
檀汐站在屋檐下,隐隐听见周时雍说了句,“把银票收好,仔细照顾他。”
奇怪,怎么还有银票?等到周时雍回来,她忍不住问道:“把孩子送回路州?”
“不是。”周时雍从她身边走过,手揉着眉心,无精打采道:“我累了,先去睡一觉。”
檀汐目送他进了房间,关了门,没有点灯也没有洗漱,竟那么潦草地直接睡下了。她满腹疑惑不及问出口,只好硬生生憋了回去。
吴慎走前已经做好了晚饭,檀汐独自一人吃了饭,收拾了屋子,百无聊赖的坐了一会儿,也早早睡了。
山里分外寂静,加之习武之人警觉,檀汐睡到夜半,突然被一阵细微的动静惊醒。她悄悄起身,轻轻推开一指窗户,看见周时雍走出了宅院。
寂静山野,外头漆黑一片,或许还有野兽,他半夜出去做什么?檀汐睁眼听着外面的动静,等了许久也不见人回来。她躺不住了,立刻穿上衣服,提剑便走。
打开院门,她松了口气,周时雍竟然就坐在前面的树林里,守着一堆篝火。
檀汐感觉不对劲,疾步走过去,停在他身后,轻咳了一声,“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周时雍背对着她,没有回头,声音一反常态地嘶哑低沉。
檀汐上前两步,走到他跟前去,借着火光,发现他脸色很红。她以为是火光映照所致,可低头一看,发现他身前放着三只酒碗。
他深更半夜坐在野地里借酒浇愁,定然是出了事。檀汐想到他从驿站过来,心里一沉,当即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周时雍没有回答,提起酒坛,灌了一口酒。
檀汐抢过他手里的酒坛,问道:“你把宇文琪送到那儿了?”
周时雍望着火苗,“送到幽州榷场,让郦海龙把他带回大昭去。”
檀汐愈发觉得不妙,急问:“为何不把他送到父母那里?”
“他爹娘死了。”周时雍抬头看着她,眼中有泛红的血丝,“全都死了,宇文家只剩下了他。”
檀汐难以置信,扬声道:“你说清楚怎么回事。”
“宇文忠自尽,完颜洪杀了他所有的家人。”
檀汐厉声道:“你为什么不拦着他?”
周时雍扯了一下嘴角,涩声道:“我已经尽力,只能保住十四岁以下的孩子。唯独宇文忠的家人,完颜洪要斩草除根,一个不留。”
檀汐狠狠摔了手里的酒坛,周时雍没有抬袖去挡,任由一片碎片飞溅到他的脸上,在他额角划出了一道血痕。
檀汐一把扯住周时雍的手臂,将他从地上拽了起来,她愤恨地盯着他的眼睛,“你为什么不杀了他?”
“我比你更想杀了他。十年来,我已经在心里杀他了千万遍。”
跳动的火苗映在周时雍赤红的眼中,他像一个冷静的疯子,面容平静无波,所有的杀意和恨意都凝聚在他眼中,“我要报的不仅是家仇,还有国仇。”
檀汐瞬间想到了捷定,心口一阵刺疼,她转过身去,不忍再苛责他。
她知道自己那句话很冲动,逞一时之勇,救不了所有人。即便是她师父在,也不可能。
她咬着唇,忍着周身被烈火烘烤一般的痛楚,转身离开,突然听见身后低如呓语般的一声“阿汐”。
她心口一震,停下脚步,慢慢的回过头,“你方才说什么?”
第20章
周时雍转过身看向她,“阿汐的仇,我也要替她报。”
暗夜无边,他背对火堆,站在数丈开外,看不清眉目和表情,映入檀汐眼中的只有一道孤绝刚毅的身影。
她方才以为他认出了自己,心里一通狂跳,此刻却又不确定起来,静立原地,默默无声地盯着他,心跳在慢慢平复。
周时雍也站在原地,隔着幽暗夜色问她:“你怎么不问我,阿汐是谁?”
檀汐刻意用平淡的语气回复道:“若我猜的没错,是檀汐吧。”
周时雍音量微抬,“你认识她?”
“我师父和她母亲是好友。我听师父提过她。”
“你师父没有提过她现在何处?”
“没有。”
“没有。”周时雍自言自语道:“十年不见,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失望,失落,怅然,遗憾,还有一抹思念,都裹在这句最为平淡不过的喟叹里,像一支利箭破空而来,径直刺中她。心口感到酸痛的那一刹那,她险些冲口而出,自己就是檀汐,但是转念一想,做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也好,可以放肆,可以冷漠,可以不顾旧情,可以转身就走。
他为了大昭甘愿卧薪尝胆在五间司做死间,她不会,也不愿。在李徽答应完颜冽交出她和母亲的那一刻起,她就对李徽和朝廷彻底失望。她不会留在上京,更不会为了临安的李隆卖命,等她杀了完颜冽,把乐昌带出北戎,从此就和他桥归桥,路归路。所以相认没有任何意义,不必自寻烦恼。
她把一时的冲动隐忍回去,恢复了往日的平淡疏离,“天不早了,大人回去睡吧。”
“睡不着。”周时雍负手看向夜空,黯然道:“本想一醉解千愁,酒也被你打了。”
檀汐想了下,“大人请跟我来。”
周时雍略一迟疑,跟着她进了庭院,插上院门。
檀汐回到房里,点了油灯,从包袱里拿出一盒香膏,回头冲他微微颔首,“大人请坐。”
周时雍一看是丽云堂的香膏盒子,不解道:“你要做什么?”
檀汐拧开盖子,意味不明地瞟了他一眼,“给大人涂脂抹粉啊。”
周时雍脸色一变,起身要走。
檀汐眼疾手快地按住了他的肩膀,“我说笑的。这是丽云堂的宁神膏,有催眠之效。我怕小娃娃晚上闹人,临走拿了一盒备用,没想到琪儿很乖,没用上。”
小娃娃没用上给他用?周时雍有些难堪,扭开脸说“不用”。
“大人试试吧。”檀汐不由分说在他人中上抹了一坨药膏,一股清甜绵软的香味立刻冲入鼻腔。
指尖点到唇上,周时雍心头一跳,想要立即起身,檀汐却挡在他面前,盯着他额头道:“大人脸上有伤口,我给你抹点伤药。”
一股淡淡的幽香从她袖管里逸出来,少女纤细窈窕的腰身,正与他视线相平,周时雍心跳加快,目顾其他,“不必了。”
檀汐从荷包里拿出常备的金创药,“那不行。万一周大人毁了容,会怨恨我一辈子。我担不起。”
周时雍抬头看向她,眸光幽幽,“身上也毁了。你就担得起?”
对,肩上还有她刺的伤。檀汐脸上一热,冷声冷气道:“身上看不见,大人多担保吧。”说着又在他额头上抹了一指头金创药,方才退后几步,放他起身。
周时雍心思凌乱地道了声谢,走得飞快,这点小伤根本不值一提,他也不在乎。反而是檀汐心里有不为人知的介意,他这么好看的脸,万一留了疤就太可惜了。
檀汐并没用过宁神膏,只听云娘说有催眠之效。到了第二天,檀汐吃过早饭,依旧不见周时雍房间有动静,心里不禁起疑,宁神膏的效果当真这么好?她在外面走来走去,厨房里烧火做饭,他居然都不醒?
等了一会儿,眼看要误了上值,她不得不过去叩门,奇怪的是,里面竟没有回应。
“周大人。”檀汐犹豫了一下,推开门。
周时雍躺在床上没有反应,习武之人不至于睡的这么沉。檀汐心里有点慌,疾步上前,伸出一根手指,还没碰到他的鼻端,周时雍适时地睁开眼,幽黑的眼眸正对上她慌乱的眼神,他吐了两个字,“没死。”
檀汐没好气道:“那我叫你,怎么不答应。”
周时雍无精打采道:“宁神膏不管用,我一夜未眠,刚有睡意。”
檀汐道:“我怕你误了上值。”
“今日休沐。”
“你昨日怎么不说,早知道我不叫你了。”檀汐打算出去让他接着睡,周时雍却撑着额头坐起来,悻悻道:“算了回去吧,还有很多事要做。”
檀汐留意看了一下他额角,师父给的金创药就是好,那道伤口看上去已经无碍。
“我做了早饭,温在锅里。”走到门口,她又毫无负担地扔了一句话,“你将就吃吧,我不会做饭。”爱吃不吃的意味很浓。
周时雍道了声谢,去了厨房舀水洗漱,顺便瞟了一眼锅内。
一碗根本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糊状物,漂放在热水里。这能吃?周时雍眉头抽了一下,转念又往好处想,看来她师父对她不错,把她照顾的很好,没让她做过活计,所以她才有如此“好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