姽婳间 第22节
作者:是今      更新:2025-09-04 09:11      字数:4892
  公主叹道:“可我只与宇文忠联系过,金娘子呢?”
  金从玉道:“只有公主你。”
  这个回答让乐昌无比失望,却又在她意料之中。
  宇文忠一向谨慎,与孤雁都是单线联系,以免一人暴露,顺藤摸瓜牵出所有。这样的确机密稳妥,但宇文忠突然离世,仓促之间很多机密都未能交代。中枢失灵,群龙无首,不论是孤雁,还是公主,都陷入困顿之中。
  周时雍虽知几位孤雁的姓名,却不知负责营救国主的究竟是谁。吴慎已从幽州返回,他正准备安排吴慎秘密去接触血书上签名的孤雁,突然发生了一件朝野震动的大事,完颜洪当街遇刺。
  当刺客被押送到五间司时,周时雍震惊地发现,刺杀完颜洪的竟是孤雁杨复!
  杨复不惑之年,原本仪表堂堂,没想到短短数日未见,头发已悉数变白,消瘦到不成人形。
  押送杨复的人名叫博图,是南天王府的亲卫统领,上次在驿站,便是他领命杀人。周时雍当时拼却全力,也只保下来十四岁以下的孩子,而杨复的亲人,不在此列,悉数被杀。
  博图手按腰刀,对周时雍和韩云霄道:“此人不仅当街刺杀王爷,还自称是大昭的奸细,王爷命你们仔细查明他的同党。”
  周时雍心里一沉,杨复为了替家人报仇刺杀完颜洪,为何要当街喊出自己是大昭奸细?如此一来,完颜洪绝对不会轻易让他死掉,定会百般折磨逼问同党。
  韩云霄一脸讨好地询问完颜洪是否受伤。
  博图朝着杨复不屑地撇撇嘴,讥讽道:“用王爷的话说,汉臣个个都跟发瘟的病鸡一般,岂能伤得了王爷。自不量力的狗东西,若不是王爷想要问出同党,早把他剁成肉泥。”
  周时雍走到杨复面前,“你当真是大昭奸细?”
  杨复被反绑双手,口中塞着破布,无法回答。
  周时雍扯掉他口中的布,杨复立刻呸了一口,“你们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牲,屠杀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连孩子不都放过,你们早晚一定会有报应。”
  “狗东西。”博图抬起一脚,踢到杨复的胸口。
  杨复仰面被踹翻在地,随即蜷曲着身体,露出痛苦不堪的表情。
  周时雍忙拉住他,“博将军息怒,将军神武,力大无穷,此人弱不禁风,万一踢死了岂不麻烦。”
  博图压住怒气,对周时雍拱了拱手,“王爷交代,一定要问出同党。”
  周时雍颔首道:“五间司定会仔细盘问,请王爷放心。”
  送走了博图,韩云霄对周时雍道:“这人也是奇怪,为何要当街喊自己是大昭奸细?”
  周时雍沉吟道:“恐怕他是怕被抓到王府动私刑,被折磨得生不如死。若是自称间谍,便会被送到五间司来。”他停住脚步,故意对韩云霄道:“莫非,他在五间司里有熟人,能让他痛快一死?”
  韩云霄一怔,连忙摇头,“我可不认识他。”
  周时雍道:“我也不认识。我只记得在上京驿站,他父母妻儿共计六人,悉数被杀。”
  “也算他倒霉,他一双儿女都过了十四岁。可怜他父母白发苍苍,千里奔波到了上京,还以为能见到儿子,一家团聚,谁知竟全都死在驿站。”韩云霄叹了口气,“这下好了,他也活不了,一家人可以在黄泉下团圆。”
  周时雍强压着内心的激愤,缓缓言道:“杨复憔悴消瘦,不成人形,方才博图一脚便将他踹到地上,估计是悲伤过度,身体已近油尽灯枯。若是上大刑,只怕他吃不消。万一还没问出同党,人已经死在五间司,你我都不好向王爷交代。我看,还是先由韩大人来文的吧。”
  五间司的暗语,文的便是良言相劝,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若是不肯招,便把其亲人弄来上刑,威逼胁迫。
  武的自然是上刑,五间司有的是各种刑具和折磨人的招数。
  还有最后一种手段,便是下针。
  侵泡过药水的摄魂针插进头骨,便可让人产生幻觉,问出实话,只是有一个弊端,摄魂针一下,人必死无疑。所以这也是最后的杀招,若是严刑拷打逼问,实在问不出来,才行此法。
  刺杀完颜洪是板上钉钉的死罪,周时雍无法救他出五间司,只能让他少受些折磨。
  韩云霄摸着稀疏的胡子,犯愁道:“此人胆敢行刺南天王,显然已心怀死志,好言相劝他是不会说的。偏偏家人又死的精光,连个能胁迫他的人都没有。身体又如此羸弱,不能动大刑,着实麻烦。”
  周时雍顿了顿,“先问几天,问不出来就下针。”
  韩云霄迟疑道:“摄魂针一下,人必死无疑。万一他没有同党,口供空空,王爷那儿岂不是不好交差?”
  周时雍微皱剑眉,“真是烫手的山芋。”
  他一边和韩云霄说话,一边暗暗思量,杨复为何要当街自曝身份。
  难道他担心宇文忠死了,那份表明孤雁身份的血书无法送到陛下手里,所以他要在临死之前自曝身份,让临安那边知道他是孤雁。
  杨复家人悉数被杀,行刺完颜洪,已经报了必死的念头,自然不会死到临头突然改变主意,以揭发同党来保命。何况宇文忠谨慎周密,绝对不会把自己的身份告诉杨复。如同他在见到血书之前,并不知道孤雁都是谁。所以,周时雍并不担心杨复会供出他和其他孤雁。
  他现在最为担心的就是,给杨复下针之后,他会说出宇文忠的秘密,说出朝廷里还有大昭的间谍孤雁。如果他不巧正好是负责营救国主的人,恐怕他还会说出在长清宫买通了那些人。
  周时雍想到这些,不知不觉握住了手心。
  正如韩云霄所料,良言相劝毫无用处。杨复早就存了必死之心,问了一天,什么都不肯招,只是破口大骂完颜洪和博图。
  如此重要的人犯,自然不会疏于看管。韩云霄歇息的空档,周时雍去了几趟讯室,每次都有两名司尉守着杨复,若是强行支开两人,必定会引起怀疑。他只能静待时机。
  韩云霄问了一天没有结果,翌日便准备下针。事不宜迟,周时雍思虑再三,别无他法,只能去惠芸医馆找一个人。
  这人便是惠芸医馆的大夫钟家驹,他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身份,便是赫连音音的师父。
  赫连音音自小喜欢岐黄之术,可北戎不许女子行医,赫连音音的父亲不忍女儿这份天赋被埋没,便私下里求了一位好友,让他牵线,拜了钟家驹为师,偷偷学习医术。
  当年,赫连音音和女儿灵珠被送到墨玉楼后,赫连音音亲手“掐死”女儿,实际上是灵珠服了钟家驹配的假死药,“尸体”被扔到乱葬岗后,被周时雍悄然救走。
  钟家驹一直感念周时雍的这份恩情,所以听完周时雍的来意,一口便答应下来。
  周时雍起身拜谢,“多谢钟大夫。”
  钟家驹连忙托住他的肘,“周大人客气了,老夫不过是去五间司演一场戏而已。”
  第26章
  杨复绝食一天,翌日接着痛骂完颜洪,骂着骂着突然一口气上不来,口吐白沫栽到地上。
  韩云霄没想到杨复如此羸弱,急忙派门荣去附近的医馆请大夫来。
  周时雍闻讯疾步来到讯室,对蹲在杨复跟前掐人中的韩云霄道:“韩大人且往后让一让,我先给他输些内力。”
  韩云霄连忙起身让到一旁,叮嘱道:“周大人当心点,千万别让人死了。”
  周时雍扶起杨复,一手握住他的肩膀,一手放在他后背,向他体内慢慢输些内力。
  韩云霄心有余悸地站在一旁,“依我看,他醒了之后,得赶紧下针让他开口招供,不能再拖。”
  周时雍:“等大夫来了再说。若他身体受不住一下针便死了,岂不麻烦。”
  杨复醒转之后,手按胸口连声剧咳,周时雍抚其后背,给他顺气,对韩云霄道:“韩大人,拿碗水来。”
  韩云霄转身去倒茶,目光终于离开了杨复。
  周时雍心知眼下已经是难得的机会,飞快地用手指在杨复的后背上写出宇文忠和孤雁几个字。
  杨复吃惊地扭头看向周时雍。
  周时雍微不可见的点了下头,瞬即起身接过韩云霄手里的茶碗,面无表情地递给杨复,“杨大人骂的再狠,王爷也听不见,不如省点力气,想想怎么交代同党。”
  杨复接过粗瓷大碗,咽下一口凉茶,低头思索怎么应对这突发的情况。他做梦都没想到五间司里会有自己人,而且是五间司的司主。
  周时雍背负双手,沉声道:“韩大人心善,不忍心对你用刑。但如果你执意不肯说,五间司有的是办法让你吐口。只要在头骨中插入摄魂针,什么实话都能问的出来,我和韩大人只不过看在你是为家人报仇的份上,对你抱有几分同情,暂且没有对你动刑下针罢了。”
  杨复心里一沉,周时雍的话语不是在恐吓,而是在提醒他。
  他慢慢从地上站起来,抹了一下嘴上的凉水和白沫,“我家人悉数被完颜洪所杀,我苟活至今,只是为了手刃仇人,替家人报仇。可恨的是,完颜洪身边太多护卫,我未能得手。”
  “我早就抱了必死的念头,落到完颜洪手里,他只会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若能送到五间司,我还能和你们谈一谈条件,求个痛快。”
  韩云霄一听杨复的话里有转机,忙道:“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说说看。”
  杨复道:“我知道自己必死无疑,区别只是被扔到乱坟岗喂野狗,还是和家人埋葬在一起。”
  韩云霄明白了他的意思,当即便道:“只要你肯说出同党,我便将你和家人葬在一起,好生安葬。”
  杨复对韩云霄拱了拱手,“多谢韩大人。只是,韩大人应允了不算,必须完颜洪亲口答应才行。我想请韩大人去一趟南天王王府,取一份完颜洪的手书来。见到手书,我便供出同党。”
  周时雍明白杨复是要支开韩云霄,和他单独叙话。门荣去请大夫,很快就会回来,时间紧迫,机不可失,他不容置喙道:“辛苦韩大人骑马跑一趟,速去速回。”
  韩云霄无奈,只好起身去南天王府。
  等他一走,杨复便迫不及待道:“我身患重疾,大夫说我时日不多,随时会毙命,无奈只能行此下策。”
  周时雍原以为他消瘦憔悴是伤心过度所至,原来是病入膏肓。
  “宇文公死的突然,我不知该和谁联络,营救国主的路线和长清宫线人的名单都在我手里,我担心自己死了无人知晓,便把东西放在匣子里,埋在家人的墓碑下。我自曝身份,便是为了让孤雁知道我是自己人,若有人肯替我收尸与我家人埋在一起,便能发现那个匣子。”
  杨复为了节省时间,一口气说完所有秘密,最后懊恼道:“只是我不知道五间司会有摄魂针,你赶紧在他们回来之前杀了我,不能让我说出那些秘密,反正我已命不久矣,你不必觉得过意不去。”
  周时雍犹豫不忍地望着他,喉头像是堵了无数根刺。
  “时间来不及了,你快些动手。”杨复抓住周时雍的手,催促道:“我不能出卖你,也不能出卖宇文公和国主。快动手!”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门荣的说话声。时间紧迫,周时雍必须作出决断,他狠下心,将准备好的一枚毒针刺入杨复胸口。
  杨复身子一软,渐渐闭上双眸,周时雍抽出长针,在他倒地之前扶住他,喊道:“快来人。”
  门荣和大夫疾步走进讯室。周时雍将杨复放平在地上,招呼大夫速来诊治。
  大夫伸手一号脉,吃惊道:“大人,人已经死了。”
  “死了?方才还在说话。”周时雍急忙蹲下去探鼻息。
  门荣也急了,“大夫你快看看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救。”
  大夫为难道:“人死不能复生。小人也无能为力啊。小人只不过是普普通通一名大夫,又不是能起死回生的神仙。”
  周时雍道:“此人十分重要,死马当活马医,你扎针试试看。”
  大夫无奈,拿出针包。周时雍亲眼看着他施针,自己方才扎过的那个针眼被掩盖其中,这才慢慢抬步走出讯室。
  从杨复行刺的那一刻起,他已自绝生路,必死无疑。送到五间司来,即便他说出同党,供出有用的信息,也不会有活路。周时雍深知这一点,当下唯一能做的,就是让杨复死的没有痛苦。
  江南此刻已是草长莺飞,北戎依旧毫无春意。周时雍迎着风,站在阶上,冷目凝视院中的古树,突然生出一种想要挥剑砍去的冲动。长冬漫漫,无尽无休,不知何时才能等来春信,让人在希望与无望之间,日夜煎熬。
  过了一会儿,大夫和门荣相继走出讯室。
  周时雍回过头,面无表情道:“如何?”
  大夫见他不怒而威的样子有些害怕,绷着嗓子道:“回禀大人,小人实在是回天无力。”
  周时雍默然片刻,让门荣送他出去,然后吩咐易江去一趟惠芸医馆,把给杨复看病的钟家驹大夫带过来。
  韩云霄匆匆从南天王府回到五间司,带来的并非是完颜洪的手书,而是他本人。随同而来的还有博图等随身亲卫。
  周时雍心里一沉,领着五间司的司尉上前行礼。
  “听说他要招供同党。”完颜洪阴沉沉地笑了下,声音尖利中带着点兴奋:“本王要亲自听听他的同党都有谁。周大人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