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陂春水 第74节
作者:衣冉      更新:2025-09-04 10:00      字数:2719
  ……
  皇后因身怀六甲,按礼律不参与送葬。
  皇帝从景陵回来之后,先来了椒房殿,除了脸色苍白些,神色如常。
  当夜朱晏亭午夜惊醒时,见他悄无声息的背对着自己坐在床沿上,宫娥要递披风过来,被他抬手止住了,一直坐到天色泛白,方起身悄然离去。
  第二日,他就回了宣室起居,夜间不再留宿椒房殿。
  此时朱晏亭已怀胎九月,将近临盆,内监等不敢以余事惊扰。
  这日,她反常的传了曹舒来问话。
  “陛下一切好?”
  曹舒踟蹰片刻,答:“一切如故。”
  “一日几餐?”
  “两餐。”
  “饱食?”
  “……多剩。”
  “何时入睡?”
  “这……鸡鸣时。”
  “何时醒?”
  “平旦时……”
  朱晏亭问:“曹阿公,这就是一切如故么?”
  曹舒忙躬身道:“陛下下了旨意,不许惊扰殿下,殿下怀着胎,若有个一二,奴婢万死难辞其咎。”
  朱晏亭若有所思,默默不语。
  曹舒又道:“陛下乍失至亲,心中哀恸,这些时日天明才挨一挨床榻,因夜里动静大,不想打扰殿下,所以不往椒房来,兴许过两日就好了。”
  朱晏亭挥手令他退下。
  她安安静静的坐着出了一会儿神,起身欲歇中觉,方走到金屏处,又转回脚步。
  叫道:“鸾刀。”
  凤辇行得很慢,很稳。
  六月,天将雨,乌云盖殿宇。
  朱晏亭扶侍下辇,缓行登殿。
  至宣室殿时,直感沉沉一阵窒闷气息覆顶,宫人皆屏气凝神,大气也不敢喘。
  曹舒见了她,惊得魂飞魄散,忙得不知如何好:“殿下?殿下怎么来了?”就要进去通传,被她制止。
  一内监正抱着卷牍往里走,也被朱晏亭拦住。
  “陛下急着要。”
  “孤与陛下说。”
  朱晏亭身体沉重,步伐很慢,且走,且屏退宫人,直至到宫室深处,看到了大案后的一影。
  茶烟已冷,香烬消弭,他素服简冠,低头执笔。
  神态萧萧肃肃,走笔沉凝缓滞,大异往日蓬勃飞扬之态。
  她站着看了好一会儿,才轻唤:“陛下。”
  皇帝闻声抬头,怔了怔:“阿姊怎么来了?”
  朱晏亭见他面庞消减,为之一怔,道:“妾挂忧陛下。”
  齐凌面色一软:“阿姊安心,朕无事。”
  朱晏亭缓缓绕至案侧,从他手中夺走了笔:“妾无他愿,只愿陛下饱餐饭,寝安眠。若陛下这也不能,我与腹中孩儿如何安心。”
  齐凌松手任她抽走笔,腾出了臂了,索性就圈过她的腰,小心翼翼不碰到她身前。
  “谁又跟阿姊胡乱说话了,近日天气闷窒,少用了些,也值得他去小题大做。”
  朱晏亭先是望着他一言不发。
  然后忽然展臂搂他颈项,低下头将下巴搁到他的发顶:“不是曹阿公说的,是妾自己去问出来的。”
  这是一个异常亲昵的动作,温柔得像洋洋春水荡下,齐凌被她的动作闹得浑身一僵。
  他有些不自在的挪了挪手臂。
  但她身上幽香阵阵。
  鬓边颈侧懒绾之发,丝缕垂落。
  这怀抱太柔软……
  齐凌终妥协一般,慢慢靠她颈侧,闻得温暖幽甜的香味,缓缓收紧拢抱之臂,也不说话了。
  满殿静谧。
  良久,他唤了声:“阿姊。”
  朱晏亭轻轻答应:“嗯。”
  “朕近日时常梦见少时,牵黄犬,猎得矫兔,后顾见母后,欣欣然骄朕。”
  朱晏亭轻轻抚摸他鬓边的发:“陛下思念母亲。”
  齐凌忽然深深埋入她怀,手攥住她身后衣袍,用力得指节微微发白。
  “朕往后打了胜仗,可还有还家相告之人?”
  朱晏亭见他如此模样,一颗心如为重掌忽攥忽抚,呼吸放轻,满怀柔软:“还有妾身,妾身在,妾会陪着陛下。”
  她脖侧绕温热吐息,与皇帝安安静静的拥抱在一起。
  手环他颈,臂揽他肩。
  颊腮轻触着他额边。
  殿宇那么大,窗外的天地那么大。
  而她转头看见自己拥抱皇帝的影子,微小得像是烛火跳跃的重影。
  灰云重重,自无穷广宇而来,挤压在一起,终孕育出一场大雨,携万均滚雷,泼撒天地之间。
  窗外,大雨不止。
  *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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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长乐(七)
  朱晏亭体验过丧母之痛的痛彻心扉, 才会一时不忍,挺着即将临盆的身体, 来安慰受了重创的君王。
  她还记得她的母亲过世的时日, 那是先帝永安十二年的春天,三月,那时她十五岁。
  章华满垂柳, 雨雾满城。
  母亲将那些密旨偷偷交给她,对她说,这件事爹爹也不能说。
  她温柔抚她鬓发, 被病痛折磨的苍白的脸上挂着奇异的笑容:“吾儿当贵为国母, 而有天下, 不要哀泣,逝者不惜……李弈教你骑射的时候,不是同你说过吗,要舍弃一切,轻装上阵。”
  朱晏亭哭泣着问她:“母亲……国除……那丞相、李郎他们怎么办啊?”
  齐睠没有回答她。
  随着她的溘然长逝,章华国一夜崩塌,仆役从丹鸾台逃窜, 朝臣从王宫出来,武库大敞, 军队解散, 敢喧哗就地砍头,大队大队的人马来了又去,宣读各种各样的文书。
  她守在母亲灵前那几日,泪水像永远也干不了, 抱着一隅灵位, 逃避身后兵荒马乱、天崩地裂。
  立一国, 筑墙基,起园囿,荣百姓,与安居,需要无数个朝朝暮暮。
  毁一国,不过一长史,携一卷圣旨,带一队兵马,数日之间。
  几天时间,就地解兵,束若贼寇,各发原籍。
  不过半年,章华再无丝毫痕迹,轻轻抹平,仿若从未存在。
  从没有过王宫朝贺欢庆喧天。
  从没有过兵戎十万傲视天下。
  从没有过云梦泽里的丹鸾台。
  她看清父亲的卑劣之后,亲手烧毁了丹鸾台,带着最后的部众,去投奔灭国的天子,做他的皇后。
  在这一刻,朱晏亭紧紧的拥抱她的夫郎,她腹内孩子的父亲,却伴随着心底深深的揪痛。
  老燕王死之前的话自然传入了朱晏亭的耳朵,但并不是通过李弈,在场有太多军士听到这一角被撕开的不堪往事,轻而易举就在军中广为流传。
  这是兵败自尽老燕王最后的诅咒。
  不仅仅是说给她听的,更是说给皇帝听的,一句一刀两刃诛心之话。
  在皇帝的长子即将降临前夕。
  提醒她,她对不起整个章华国。
  提醒皇帝,枕边人也不过是个投降了的诸侯王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