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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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1 字数:3303
赢秀没说话,反问他:“你们把鸱鸮借给我,可曾有人置喙?”
同僚一愣,爽朗地拍了拍赢秀,“他们哪敢呀。倒是你,到底是从何处得来的符节?那可是使持节,往大了说,是钦差,身负皇命,有便宜处置之权。”他压低声音,神色有点严肃:“就连长公子,兴许也没见过那玩意儿。”
赢秀一下愣住了,低声问他:“……符节可以祖传吗?”
同僚被他问得怔住,随意笑了笑,“这儿我倒是不知道,如果皇帝不收回去,应当可以世世代代传下去吧。”
——倘若谢舟给他的符节不是祖传的,又会是什么?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一闪即逝,由于太过不可思议,赢秀只当是自己多想,全然没有放在心上。
走进中堂,一眼便能看见身着紫袍袖衫的雅正青年正在堂前等候。
恰好青檐下垂下一帘断线般的露水,滴答滴答,刺客和政客便隔着朝露,遥遥相望。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许是近来看的卷牍太多,赢秀脑海中莫名浮现出这句话。
王守真没有提起昨夜之事,他抬手沏茶,如同往常一般,给赢秀沏了一壶绿阳春。
茶香氤氲,广陵的春水绿雾扑面而来,仿佛又把赢秀带回了住在琼花台那两年。
两人静默片刻,王守真终于开口劝诫:“谢舟既然能拿出天子符节,足见他不是一般门客,在他面前,切莫掉以轻心。”
他只字不提赢秀昨日公然与官署叫板,在百姓中积蓄民心之事,因为此事,那些老谋深算的门客断定赢秀有不臣之心,为了博得声望做戏。
惟有王守真知道,赢秀纯粹是不忍看见那些豪绅浪费百姓的粮食,想要替他们把粮食要回来,仅此而已。
政客最是多疑,兄长却不会怀疑自己的弟弟。
赢秀轻轻颔首,“我会注意的。”
门客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弱小,而且似乎也不需要他保护,如此一来,他就不必为了谢舟离开琅琊王氏。
琼花台共处两年,王守真最是熟悉赢秀的性子,知道他并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只能暗暗叹了口气。
孩子长大了,有了喜欢的人,他还能怎么办,只能小心照看着。
想来,以赢秀的武艺和轻功,倘若来日他想要脱身,应当也不会太难。
提起正事,王守真面色微肃,毫不避讳地将江州如今的局势一一和赢秀讲解。
如今沅水堰口竣工,有船闸三十六道,渡口上百座,每一道船闸都对应着一段河道,来往的船舶每过一道船闸,便要缴纳相应的赋税。
再加上船舶与沿河两岸的货殖交易,渔业水利,种种市利有多重,一想便知。
明面上这是朝廷的市利,私底下,经过当地的豪强官绅之手,已然不剩多少。
“我们此行,便是要江州的漕运。”王守真道:“有了漕运之权,琅琊王氏的权柄自然由某掌枢,届时,我们便不必再受人钳制。”
赢秀似懂非懂,他大概明白,只要让王守真拿到漕运之权,他也不必再当刺客,被王道傀所用。
茶案上摆着名册,上面每一个名字,都是在江州当地呼风唤雨的豪族,结垒据守,分别掌握着一道船闸。
如今没了相里氏和微生氏,远在建康的皇帝前不久还下诏书血洗过一批,剩下的也不足为惧。
只是,如今多了一个变数。
高平郗氏,郗谙。
高平郗氏的主公是南朝太常,出身中原寒门,为人崇尚百家,平生广纳贤士,无视门第出身,凡是有志之士,一律扶持。
据说族中有千人负责征辟察举,家臣属僚遍布天下。
南朝士族素来以婚宦扩大影响力,势单力薄的高平郗氏之所以能跻身四大士族,靠的便是一个没有门槛的宦字。
一个宦字,能压得多少人抬不起头。
王守真往后靠去,低声对赢秀道:“不要得罪郗谙,先看看他想做什么。”
昨夜在堰口上,郗谙当场拦下赢秀,此事他并非不知。
然而要动郗谙,此时还不是时候。
赢秀迟疑了一下,“倘若他来找我,实在避无可避,那该如何做?”
第32章
王守真默了一默, 道:“他要做什么,切勿阻拦,等到某掌枢漕运, 自然会替你处置他。”
赢秀点了点头, 莫名有些不安, 南朝士族最在乎清誉, 而郗谙是个例外,自恃是郗太常的独孙, 天塌下来也有郗太常顶着, 行事恣睢,肆意妄为。
纵使他有意避开郗谙, 只怕对方也有的是办法逼他现身。
赢秀的预感没有错,他刚走出王氏的朱门,便听见坊市外隐约传来一阵喧哗,一群游贩正在讨论着方才的见闻。
“……一群府兵在栈桥上围堵百姓, 不让他们上岸,说是要等到他们的恩人来了, 才放他们上岸。”
“什么恩人?难不成是那位容貌俊秀的小公子?”
“江州如今真是多事之秋,幸好来了一位年少的持节使,帮咱们要回了粮食……若是有机会,我定要见一见他。”
三两个游贩走卒说到一半, 忽然横插进一道清亮的少年声音:“敢问诸位, 你们说的地方可是涧下坊?”
游贩下意识应道:“你怎么知道?”再一抬头,只看见少年清癯高挑的背影,一身金裳,径直朝涧下坊的方向走去。
“他是不是就是持节使?身影瞧着很像。”一个走卒道。
“怎么可能,那些达官贵人, 必然都是乘着马车,前呼后拥出行,哪有自己走路的。你看错了吧?”有人出声反驳他。
昨日,持节使手持符节,勒令官署即刻放粮之事已经传遍江州,豪强一夜未眠,百姓既高兴,又忐忑。
沅水摇摇晃晃,水波翻覆,如同百姓高悬的心。
十六渡上,乘船打渔归来的百姓被堵在渡口外,面前,一身常服的府兵截断了登岸的栈桥。
岸上的人不能下沅水,沅水上的人不能上岸,进退不得。
局面僵持着,直到不远处出现一道金色的身影,赢秀独自走来,走在府兵面前,停下脚步。
府兵上下打量他两眼,轻轻一笑:“倒是让我家公子久等,郎君,上楼吧。”
他偏头看向不远处的阙楼,说是阙楼,其实不过是两丈高的酒肆,搭着草棚,二楼的酒垆后隐约可见一道红衣身影。
赢秀道:“你先让他们上岸。”
府兵笑容不变,示意下属让道,撤去各处栈桥上的路障,赢秀看了一眼,转身走进酒肆。
二楼空荡荡,所有东西被撤了个一干二净,惟有一桌酒案上置着二两下酒菜,两只华丽耳杯,红衣少年懒懒散散地坐在杌子上,以手支颐,望着楼梯口的方向。
赢秀一登上二楼,便看见这一幕,他径直走到郗谙面前,直接问道:“何必为难他们?”
郗谙抬起下颌,示意他将耳杯中的酒喝了,“你喝完这杯,你我恩怨俱消。”
赢秀顿了顿,举起耳杯,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一饮而尽。
如此干脆果断,就连郗谙都吓了一跳,神色复杂,“你不怕我在酒中下毒?”
赢秀道:“你会吗?”
为了杀人,刺客曾经学过制毒,虽然试药时险些把自己毒死,好歹现在认得出什么是毒药,什么不是。
倘若这酒有毒,他会亲手灌进郗谙嘴里。
郗谙一噎,现在的局面分明是他有心设计,但他怎么觉得,赢秀才是把控全局那一个。
他随意往后一仰,轻轻一笑,他确实没有下毒,下了点好东西。
外头围满了他从宁洲带来的府兵,无人能进来,接下来,只等着赢秀受不住,崩溃地向他求饶——
赢秀伸手摸了摸额头,又摸了摸面颊,“咦?你在酒里下了什么?”
他想了想,一脸抱歉,“看来我得赶紧回家了,暂时委屈一下你。”
郗谙:“……?”
你在说什么?
下一刻,他亲眼看着一身金裳的少年叮呤当啷地往前,那张神秀的脸骤然在眼前放大,纤细指尖在他身上轻点两下,不知点了何处的穴位,骤然让他浑身麻痹,动弹不得。
赢秀一步步走下楼梯,单手提着红衣少年,径直路过据守在外的府兵,府兵侧眸看了一眼,眼睛陡然瞪大。
顾忌着自家少公子的安危,府兵只能步步退让,眼睁睁看着赢秀一拍少公子的后颈,少公子当即晕厥,被轻轻放在杌子上。
一群府兵当即一拥上前,围着郗谙小心查看,无人顾得上赢秀。
赢秀朝外走去,没走几步,脚步骤然一顿,四肢百骸似有热气上涌,脑袋晕乎乎的,像是喝了两斤粗酿。
他钻进小巷,在无人处用轻功跃上屋檐,在檐栱上行走。
走了半刻钟,总算走到麓山客舍,赢秀立在乌檐上,已然有些眩晕,迷迷糊糊地想,郗谙到底下了什么药,他瞧得清楚,那杯酒分明没有任何毒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