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作者: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1      字数:3287
  亥时一刻,也不算很早,赢秀点了点头,答应了。
  即使有事错过时间,依谢舟的好脾气,他应当也不会说什么。
  与此同时。
  郗氏私邸一片死寂,阖府的府兵低眉垂首跪在地上,无人敢对擅闯之人置喙一句。
  中堂下跪着一道双手被反剪的红衣身影,正是高平郗氏那位恣意妄为的少公子,此刻面色惨白,脖颈低垂。
  身着玄色官服的商危君双腿交叠,姿态散漫地坐在首位上,眉眼带笑,“你用哪只手碰了赢秀?”
  纵使骄纵如郗谙,也知道对方绝非车夫那么简单,那个坐在马车上不曾露面的青年更是深不可测,慌忙辩解:
  “本公子根本没有碰过他!我是高平郗氏的嫡系血脉,是郗太常唯一的孙子!你们不能伤我!否则我阿翁会把你们碎尸万段!”
  高坐在首位上的男子始终没有理会他,以手支颐,笑眯眯地端详他狼狈不堪的模样。
  “我听说,永宁十年,你曾经亲自对赢秀施过鞭刑,是不是?”
  那是经年的旧事了,除了琅琊王氏的人和赢秀,还有谁知道?
  “那又如何?”郗谙浑然不惧,他笃定纵使这群人再怎么胆大包天,想来也不敢动他性命,等他回到宁洲,非得求阿翁把这些人全部解决不可。
  商危君轻轻一笑,感叹道:“郗太常的独孙,竟然是这么一个货色,真是青黄不接。”
  他垂下眼帘,不再看座下的红衣少年,“割去手脚,尸首送回宁洲,就当是全了陛下与郗太常君臣一场的情谊。”
  郗谙骤然瞪大了眼睛,什么陛下,这个车夫究竟在说什么,他怎么听不明白?
  就因为当年他对赢秀施了一场鞭刑,这群人就要了他的性命?!甚至还要他死得如此凄惨!
  冬日凄寒朔风刮过,淹没了恐怖扭曲的惨叫声。
  府兵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把头低得死死的,谁也不敢开口为郗谙求情,生怕惹怒了首位上那位姿容俊秀的笑面虎。
  郗谙死了。
  赢秀从王守真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不免有些惊诧。
  据说郗谙是失足跌进河里溺毙的,然而郗谙身有跛足,出行必乘人辇,除非四个轿夫路过河堤,又不约而同地跌进水中,否则郗谙绝无可能溺毙河中。
  此事听起来太过蹊跷,幕后之人甚至连稍稍掩饰的心思也没有。
  更出奇的是,此事应当传到了宁洲,但是宁洲静悄悄的,听不见任何有关郗谙的音讯。就连一向溺爱郗谙的高平郗氏都没有任何动静。
  郗谙虽然死得蹊跷,但他死了,便不会再有人来寻赢秀的麻烦了,也不会有人阻碍琅琊王氏占据江州漕运。
  换言之,这是好事一桩。
  莫名的,赢秀心情有点沉重,昨日才见过的人,今日死了,纵使尊贵如郗谙,性命也如蜉蝣一般,朝生夕死。
  似乎是看出他心情不佳,王守真有意开解:“三十六道船闸,已有十道在某手中,剩下那二十六道,那群豪强不肯松手,甚至还登门找了江州牧。”
  “江州牧称病许久,闭门不出,没有理会他们。此人在江州为官三十载,官极二品,想必也不是一般人。”
  门外,僮客小心地叩门,“长公子,我们管辖的船闸,出事了。”
  王守真和赢秀不约而同地侧眸望向门外,僮客疾步走进书房,将来龙去脉一一道来。
  江州河道高低错落,船闸本是为了平衡水位,以便船舶平安出行。
  然而,由王誉管辖的十道船闸中,有一道出了岔子,在往来的船舶进入闸室后,本应向闸室内注水,等到水位齐平,再行打开陡门。
  水位还未齐平,陡门便已经开启,困在闸室内的四五艘船舶险些被迎头打来的巨浪冲得翻了船,差点落得个船毁人亡的下场。
  当日管理船闸的渠长不知所踪,船舶上的人吵着闹着要个说法,若是一般百姓也就罢了。
  问题是,那是朝廷市舶司。
  王守真脸色微变,从前江州豪族意图决堤淹死百姓也就罢了,想不到他们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竟然把主意打到了市舶司上!
  “……长公子,不仅如此,市舶使也在那艘船舶上。”僮客小心翼翼道。
  市舶使,掌枢海内外贸易事,由当今天子提举。
  事到如今,王守真不得不承认,此计虽险,对于江州剩下那些豪族来说,胜算却大。
  “来人,备马,某亲自去拜见那位市舶使。”王守真起身便要往外走。
  赢秀跟着起身,“这样斗来斗去,侨姓和吴姓都落不着好,百姓更是遭殃,倒不如设法和解。”
  王守真逆着光,回头看了他一眼,眉眼被日光遮掩,看不真切,“如何和解?”
  “请人从中斡旋,劝说吴姓与我们共治沅水。”赢秀道。
  “你不明白,只要我们赢了,才有资格提出和谈。”王守真道,“何况中原侨姓与江东吴姓本无仇怨,又如何和谈?”
  在政客眼中,没有恩怨,只有利益。
  吴姓敌视过江的侨姓,只不过是因为侨姓占据了他们的田地佃奴,分割了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的权势。
  “另外,某有事要你帮忙。”王守真道。
  赢秀静静听完,轻轻点了点头。
  不是什么难事,对于一个刺客来说,轻而易举。
  只是,他可能要晚点回家了。
  想来……谢舟也不会怪他。
  事不宜迟,赢秀换上刺客专属的黑衣,先化上易容,随后戴上银白覆面,带上问心剑,最后将斗笠压低了些。
  ……
  戍时,坞堡内升起一轮幽暗的上弦月,华庭里乌灯黑火。
  用完膳的豪绅醉醺醺地往卧房里走,打开槅门,坐在黑暗中,倒头便要睡,骤然察觉些许不妥。
  正要叫人点灯,眼前骤然一亮,一道清冷月光忽至,森寒摄人,豪绅定睛一看,猛然一哆嗦。
  这……这哪是什么月光,分明是剑光!
  第34章
  剑光粲然, 剑势犹如流风回雪,骤然停下,直指豪强颈间。
  反出的光泽照得几乎融入黑暗的刺客领襟如雪, 一道摄目的清辉。
  豪强浑身哆嗦, 近乎瘫软, 险些连如何开口都忘记了, “你,你是何人?”
  一身黑衣的刺客自房梁上轻捷落下, 剑尖还抵着他的脖颈, 一寸不离,低声道:“我来向您取一物。”
  “……什, 什么?”豪强先是一愣,旋即战战兢兢地说了个地方,只盼着对方快些移开剑尖。
  黑衣刺客看上去相当年轻,身形纤瘦颀长, 漂亮得像一道秀剑,透着令人难以忽视的危险。
  他并没有立即搜寻, 反而将剑尖逼近一寸,尖端抵着对方跳动的脉搏,只需轻轻一刺,磅礴鲜血便会喷涌而出。
  豪强满脸惊恐, 张口便要喊人, 下一刻,迎面而来一道疾风,后颈剧痛,他牙关上下剧烈一碰,骤然昏倒。
  赢秀在他说的那个地方仔细搜寻, 果不其然,什么也没有找到。
  他没有气馁,随手将豪强拍醒,将这个过程继续重复了一遍,如愿取得想要的物什,赢秀再次将对方拍醒,礼貌问道:“其他坞主和行主一般住在何处?”
  还有没有天理了,打劫了他还不够,还要打劫其他豪绅!
  豪强求之不得,迫不及待地将其他人的住处一一道来。
  赢秀熟练地将人拍晕,走时还好心地替他点了灯。
  一灯如豆,幽幽地照亮放在角落的日晷,看月光的刻度,此时应当是戍时两刻,距离亥时一刻,还有不到半个时辰。
  刺客轻轻遮住月光,佯装没看到日晷,纵身跃出窗外,树梢上的归鸟看见了,探出脑袋发出啁啾叫声。
  ——倦鸟应当归巢了。
  子时三刻,赢秀换好衣裳,小心翼翼地翻墙回到客舍,翻墙时他还担心小门后站着一个提灯的僮客,所幸门后无人。
  他松了一口气,熟练地绕过巡夜的侍卫,悄无声息地回到属于自己的静室,打开槅门,放下问心剑,伸手拿起格架上的琉璃灯,正要点灯。
  噗嗤一声,灯芯蹿起火星子,赢秀随手盖上灯罩,将琉璃灯放回高处。
  他就着烛光脱去织成履,弯腰摆好鞋履,赤着脚站在地衣上,指尖按在外裳的革带上,轻轻一拉,革带垂落。
  莫名的,刺客有点心慌。
  他缓缓转头,看见一片昏黄烛影中,二罩间的漆黑帐座静静坐着一道峻整端方的高挑身影。
  他险些被吓了一跳,手一颤,外裳斜斜滑落,堆叠在脚踝上,露出内里属于刺客的黑衣。
  赢秀此刻只庆幸自己没有将斗笠和覆面带回来,万一带回来了,岂不容易引起谢舟的怀疑。
  “谢,谢舟,你,你怎么在这?”少年磕磕绊绊地问道,明澈剔透的眸瞳满是心虚,低下头,有些不敢看他。
  “子时三刻,”谢舟慢条斯理道,“子时三刻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