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作者: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1      字数:3284
  年少,鲜活,像浮动的日光一样无法捉摸,如今就静静地躺在他的床帏上,睁着漂亮清澈的眼眸望着他。
  谢舟在看赢秀,赢秀也在看谢舟,少年骤然坐起身,轻轻啄了一口谢舟的下颌,随后猛的掀开被子钻了进去。
  被子里传出他闷闷的笑声,像是为自己偷袭成功而高兴。
  这是赢秀第二次偷袭他,他最近似乎变得越来越大胆,从啄他的手背,再到下颌。
  谢舟顿了顿,伸手碰了碰自己的下颌,上面似乎还残存着一点柔软的湿润,勉强算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吻。
  赢秀脑袋钻到被子里,渐渐有点发闷,等了半天也没等到有什么动静,估计谢舟已经走了,他松了一口气,又有点失望,悄悄地冒出头——
  一只冰冷大掌陡然钳住他纤瘦秀气的下颌,两指捏着他的腮帮子,径直将他提了起来,力道不大,不至于弄伤他。
  赢秀瞪大了眼睛,心慌意乱地凝视着对方越靠越近的脸,他屏住呼吸,眸瞳一眨不眨。
  对方俯下身,轻轻碰了他一下,随后缓缓将他放开。
  柔软,冰冷,短暂的一个吻。
  ……咦?
  赢秀还没反应过来,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形状秀美的眸瞳骤然变圆了。
  好想再咬一口,谢舟会同意的吧……
  晚上趁他睡着了,偷偷再咬一口,赢秀打定主意,心里就跟揣了一只兔子一样七上八下,装作若无其事地爬起来。
  “来年三月,科举将复。”谢舟道。
  冷不丁听到谢舟说这番话,赢秀不免有些疑惑,如今士族当道,婚宦勾连,遮蔽了江左大半的天,倘若皇帝要复起科举,岂是易事?
  何况,谢舟是怎么知道的?
  赢秀直言不讳地问出了心底的疑惑,谢舟只是轻轻一笑,风轻云淡,“偶然得知。”
  赢秀信了,毕竟是国相麾下的门客,有小道消息提前得知,那也不出奇。
  只是,谢舟为何要告诉他这件事,他现在的身份明面上是个求仕无门的儒生,谢舟的意思……难不成是让他好好准备科举?
  赢秀骤然紧绷,他没想着做官,眼下只想着帮长公子坐稳琅琊王氏主公的位置,至于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算算时间,王守真应当处理好船闸之事了。
  正在此时,谢舟陡然问他:“倘若有人屡次三番地犯错,我该如何处置?”
  赢秀凝神思索片刻,谢舟说的犯错,难不成指的是他总是晚归,应当不是,谢舟没这么小心眼。
  既然与他无关,谢舟说的又是哪件事?
  赢秀琢磨不透,只得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自然是按照南朝的律令处置。若是他们屡次不改,那也就不必留情了。”
  谢舟笑了一下,赢秀被那笑容惊艳,愣了半响,直率问道:“我说得不对么?”
  “不,”谢舟眸色幽深,轻声道:“你说的有道理。”
  江州闸口出事一案,由明镜司亲自审理核查,短短两日查出真相,乃是江州当地的吴姓勾连作案,意图栽赃别驾王誉。
  一次两次,朝朝廷派来的命官下手,江州豪强被逐户调查,素日紧闭的一座座坞堡如今大开辕门,任由官兵进进出出。
  一夕之间,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江州自此再无豪强。
  至于王誉,疏忽职守,措置失宜,罚俸六月,谅在督工运河有功,调回京师,再升一级,高升中书省。
  江州漕运,由市舶司全权接管。
  这一回,无论是在江左盘踞已久的吴姓,还是身为中原士族的侨姓,谁也没有捞着好。
  赢秀前不久窃来的坞主令牌,王守真用来威慑各位坞主,勉强才把这些江州豪强压倒,谁知……
  都说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位远在京畿的皇帝才是最深不可测的黄雀。
  赢秀坐在王氏私邸,眼瞅着长公子与一众门客正在观测舆图,一群人围着舆图看得入神,忽然有人一拍案几,“我知道了!”
  那人欣喜若狂道:“这条运河连接四洲,江州才是水上要道,名副其实的四洲枢纽!”
  他叹息一声,“皇帝势必会将江州牢牢地攥在手中,以便掌控整个江左的漕运市利,岂会让旁人沾染?”
  “长公子不必灰心,即便是换了其他士族的人来,也是万万争不过那位……”其余门客连忙开解道。
  建元年间,士族与皇室共治南朝,一直持续到当今陛下践祚,改元永宁,也不曾改过。
  虽然陛下性情暴戾残忍,为人嗜杀,杀宦官,杀方士,杀臣僚,杀宗室,算起来,死在圣旨下的士族都算是少的。
  登基以来,昭肃帝向来对待士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行事不出格,便会一直容许他们继续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的奢华日子。
  直到位于四洲枢纽的江州屡次遭到皇帝血洗,当地如今再无豪强,满地坞堡,人去楼空。
  身为琅琊王氏长公子的王守真才如梦初醒,他自恃政客出身,见过不少阴谋诡谲,在与南士的党争中稳占上风,即使折损人手,也不在话下。
  以致于如今才看出,那位暴君的圣心早就不在士族身上了。
  如今的皇帝,他要的是清士族,一步步收拢士族手上的权势,让他们和吴姓相争。两姓相争,皇帝才能高枕无忧。
  赢秀亦是心思通透,察觉长公子面色似乎有异,思索片刻,瞬间就明白了长公子为何忧心。
  “如今最要紧的不是如何争权,而是急流勇退,自保为上。”赢秀道。
  少年声音清朗,咬字清晰,在座门客下意识朝他看去,在心底反复思索他说的话。
  王守真苦笑了一下,倘若他是掌舵的人,见风使舵自然不难,问题是,他如今身在船中,却无法掌控方向。
  琅琊王氏准备如何应对,全看王道傀如何想,以他对父亲的了解,他纵横一世,无限风光,是万万不可能主动上交权力的。
  将来一场腥风血雨,必不可免。
  王守真对赢秀道:“我先回广陵一趟,打探一下父亲的意思,你暂且留在此地,看看能不能探知建章谢氏的风向。”他顿了顿,道:“小心为上。”
  赢秀点了点头,看着王守真急匆匆地收拾行箧,准备沿着沅水北上返回广陵。
  站在王氏私邸府门外的丹犀上,望着长公子坐上马车,撩起帷幕,在高处朝他投来一眼,赢秀莫名有些不安。
  这种感觉让他似曾相识,当年,爹爹也是这样在山林中深深地看着他,哑声让他下山去。
  爹爹还说,下山之后,不要再提起有关他的一切。
  年幼的赢秀记住了,他后来悄悄去寻找过爹爹,却发现他们原本的住处早已被付之一炬。
  赢秀立在原地,长街上官兵来来去去,脚步匆匆,无人在此停留。
  第36章
  王守真走后不出一月, 四洲运河已然全部竣工,自此东西南北四通八达,一叶轻舟能渡过万山。
  坊间流言纷纷, 都说占据中原的羌人派遣使者, 意欲和南朝互市。
  这几日街上零零散散地出现了几个羌人, □□尺高的身材, 小麦色的面孔,一看便是出身草原的异族。
  赢秀对此倒是无知无觉, 这段时间他甚少出门, 一门心思都想着要如何向谢舟打探建章谢氏。
  放在往常,他有什么话都会直说, 有疑问直接就问,从来不会憋在心里。但是,这毕竟是涉及官场站位的大事,赢秀不好直接开口。
  他从海匮阁看书回来, 心里还装着这事,洗漱过后, 换上亵衣,赤着脚走在地上,吹熄了灯,钻进被窝里。
  这个时候谢舟还未回来, 少年在被窝里辗转反侧, 斟酌着要如何开口,该怎么说,皇帝准备对士族下手,你家国相准备如何应对……
  不对,应当委婉一些, 江州的豪强都被抄家了,你怎么看?
  太委婉了,谢舟能听懂吗。
  赢秀绞尽脑汁,翻来翻去,腾地一下坐起身,任由漆发披落下来,几乎遮住他大半侧颜。
  地上铺了柔软的地衣,以致于他没有听到谢舟进来的脚步声,正低着头发愁,冷不丁听见近处响起一道温凉声音:“怎么了,睡不着?”
  赢秀抬头望去,借着月光,隔着层层叠叠垂落的雪白床帏,依稀能看见白衣青年绕过屏风,缓缓走了进来。
  一直看着谢舟走到床前,赢秀从床帏里伸出手,拉着他坐下,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怎么看当今陛下?”
  谢舟的脸笼罩在一片阴影中,月光从背后照着他黑沉沉的发丝,以及皎洁的发带,唯独看不清他的神色,“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赢秀不再旁敲侧击,直接问道:“你是国相的门客,要是皇帝要杀了国相,你会怎么办?”
  谢舟骤然明白了他问这话的目的,“我为门客,并非为人卖命。”他低头与赢秀对视:“那你呢?你会如何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