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作者: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2      字数:3249
  赢秀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出于礼貌, 对他笑了一下。
  一个很淡的笑容,乌黑湿润的眼眸略微弯了弯,连带着眸底的泪光也跟着轻轻闪动。
  下一刻,那笑容消失了。
  少年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他的东西早就收拾好了, 拿了就能走。
  包袱很轻,里面没什么东西,赢秀肩后负剑,一手提着包袱,一身黑衣,走出门客的府邸。
  那些漂亮的,叮呤当啷的衣裳,都不属于他,他一件都没有带走。
  出于私心,赢秀带走了一样东西,一条金色的发带,这是谢舟送给他的。
  他还记得,在逼仄的车厢里,他躺在门客的怀里,门客用这条发带为自己束发,以手为梳,动作轻柔,一下一下地梳着他的长发。
  将发带妥帖地收进窄袖中,赢秀孤身走在漆黑无光的长街上,沿路的悬灯映照着他单薄的身影。
  一道黑影扑朔着翅膀,落在他肩膀上,一人一鸟安静地往前走。
  在他身后,府邸的朱门迟迟不曾关上,两扇门敞开着,僮客提灯立在两侧,默默望着那道渐行渐远的身影。
  不知走了多久,赢秀钻进窄巷,在无人处用轻功飞上檐顶,一边走,一边从包袱里取出覆面,戴在脸上。
  同行的刺客早已等候在宫阙外,领头的上峰轻轻做了个手势,一众刺客压低身形,迅速潜进禁宫。
  赢秀是这群刺客中年纪最小,武功最高的,被安排成刺杀的主力。
  其余人负责给他吸引火力,分散当夜值守的禁军宿卫。
  时机未到,赢秀挑了一处偏僻的宫殿坐下,夜风习习吹来,不时吹动他鬓边的发丝。
  他耐心地等待着,心里默数着,一息,两息……
  上峰说了,他们费尽心思探得秘辛,当今皇帝身有顽疾,会在天冷时发病。
  现在恰好是冬末,不出意料,今夜会有一场雪,是永宁十二年最后一场冬雪。
  朔风卷起云雾,吹得刺客漆黑的衣袂猎猎轻响,铺天盖地的乱琼碎玉,纷落而下。
  下雪了。
  没来由的,一个念头闪过赢秀心间——
  谢舟会冷吗?
  雪下得这么大,他会不会冷?
  问心剑出鞘,明净锋利的剑身倒映着少年刺客在长风中凌乱的发丝,柔软的,绸缎一般,舒卷着,仿佛要随着风一同飞走。
  再往上,是紧抿的唇,岑寂清澈的眼眸。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遥遥传来一声唿哨。
  赢秀不再迟疑,擦去剑身上的落雪,指尖多了一层森寒的霜,寒凉,幽冷。
  太极殿,皇帝居住的寝殿。
  刀剑乱成一片,烛火被带起的罡风扑倒,几番明灭。
  赢秀不记得自己伤了多少个禁卫,也不记得自己挨了多少下,同行的刺客更是死伤惨重。
  鲜血一直流到他眼前,分不清是谁的,可能是同伴的,也可能是守殿禁军的,亦或者是他的。
  黑衣浸透了血,袖袂沉甸甸的,拖着赢秀的动作。
  他的剑依旧那么快,只等着那位年轻暴君的出现,按照原本的安排,应当有人侦查皇帝的下落,见到皇帝出现,再行刺杀。
  可是,现在都过了足足半刻钟,依旧不见皇帝的身影……
  电光火石间,赢秀什么都明白了,皇帝早就知道他们要前来刺杀,特地设下埋伏,只为伏杀他们这群刺客。
  “砰——”
  剑身和兵戈剧烈撞击。
  赢秀挥剑挡下一击,疾声喊道:“快撤!”
  同行的刺客惨淡地摇了摇头,“我们走不了了。”
  从一开始,无论是成是败,他们只有一个下场。
  那就是死,死在禁宫里,或者是归程的路上。
  寒光迎面而来,赢秀横剑打落一片,剑势还来不及提起,瞬息之间,迅速侧首,眼睁睁看着从寒芒从殿外疾射而来。
  生生洞穿一名刺客的颈项。
  红,鲜艳诡谲的红喷涌而出。
  眼前一片朦胧,视野黯淡,仿佛蒙上了一层绮艳的雾。
  赢秀无暇抹掉眼前的鲜血,眨了一下眼,持着剑,在雾中继续穿梭。
  殿外满是持箭的禁军,铁甲寒衣,宛如地狱阎罗,密密麻麻地林立在黑暗中。
  眼下的情形,无异于瓮中捉鳖,而他们就是被捉的鳖。
  所幸太极殿很大,足够他和剩下的同伴各自找到藏身之地。
  赢秀缩在角落,攥住手心的问心剑,发丝都浸透了血,湿漉漉地耷拉在清凌凌的眉骨上。
  漆黑的袖子一片沉凝,似乎少了什么,赢秀极其小心地掀开衣袖,发现里面的发带不见。
  他屏住呼吸,左右张望,在不远处发现了一抹金色,发带孤零零地躺在宫殿地上,上面沾了不知是谁的血。
  距离不算远,且四面死寂,殿外的禁军毫无动静,殿内一片黑暗,难以视物。
  赢秀伸出指尖,伸手去够那条发带,他低着头,勉强勾到发带,远处有个什么圆圆的东西滚了过来。
  他拉住发带,下意识用余光看去一眼,是一颗头颅,是一个刺客的头颅。
  赢秀认得那人,那是他的上峰。
  上峰脸上是他从未见过的表情,神情惊恐,五官扭曲,眼里满是恐惧,仿佛见到了生平最可怖的东西。
  噗嗤一声。
  大殿内的琉璃灯瞬间亮起,灯影煌煌,每一盏明灯,每一道华丽灯影,都在映照着少年刺客的踪迹。
  满殿煌煌琉璃灯下,他的踪迹显露无遗。
  天罗地网,无处可逃。
  赢秀手里攥紧了那条发带,另一只手握着剑,腕骨在轻轻发颤。
  地上,上峰的头颅还在望着他,透着万分恐惧。
  不远处,似乎有人正在不紧不慢地朝这里走来,脚步声并不收敛,也不刻意加重,在满殿血腥中,风轻云淡,宛如闲庭漫步。
  一步,两步……
  每一步赢秀都听得异常清晰,胸膛深处的心脏一下一下地跳动着,越来越急促,仿佛下一刻就会鲜血四溅,四分五裂。
  就像焰火,升至极点,便会裂成一绺绺长长的碎片。
  莫名的,死亡近在咫尺,赢秀却想起了寒衣节和谢舟看到的焰火。
  多漂亮呀,有明灯浩海,光转九天。
  白衣门客就立在他身侧,咫尺之间,手里提着他送的雪灯,在人海中,独独凝望着他。
  华灯,焰火,白衣,门客……
  浮光掠影似地流逝,只剩下眼前亮得晃眼的琉璃灯。
  脚下的太极殿像是一只眉目肃穆的庞然怪物,阴森可怖,静静地等着将他吞入腹中。
  脚步声渐渐近了。
  就在经过他藏身之地时,骤然停了下来。
  ……来人是谁?
  禁军?皇帝?
  神经紧绷得如同即将崩裂的弦,赢秀终于想起自己忘了什么,他解下覆面,举起剑,横在脸侧——
  “赢秀。”
  温凉的,熟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
  剑身微颤,少年刺客仰起头,看见那位暴君正在居高临下地俯视他。
  九龙衮服,冠帻清冷,漆黑冕旒下是熟悉的眉眼。
  对视的刹那,赢秀心跳骤停,脑袋骤然轰鸣,力气顿失,险些连剑也握不住了。
  传闻中心狠手辣的君主,竟然和门客长得一模一样。
  少年刺客满脸失神,漆黑如墨的发丝凌乱不堪,半跪在地上,眼眸里倒映着他的影子。
  震惊,凌乱。
  看上去很可怜。
  赢秀全然不知自己有多狼狈,浑身几乎浸在血泊里,身侧是上峰的头颅,他思绪一片混乱,像是被揉碎了,碾成灰烬。
  眼前一切都是如此的诡谲离奇,门客,皇帝,谢舟,殷奂,这两个名字不停地在脑海中回溯撕扯……
  一条寒江,一轮月光,白衣青年抱琴而立:
  “谢舟,健康人士。”
  谢舟,南朝建康人,建章谢氏的门客。
  错了,错了……
  谢舟从未说过,他是建章谢氏的门客。
  赢秀颤抖着,慢慢低下头,他颤得厉害,就连修长的颈项也跟着细细地颤。
  记忆不断回溯。
  “你有什么目的?”
  “给你的东西,你要用……知道吗?”
  “你要延尉狱值房的卷宗,何必亲自去拿。”
  “一路小心。”
  ……
  “书上写的我们都做了,用膳,同宿,拆招……我,我们算是眷侣吗?”
  ——“你和他,不是。只有我和你,才是眷侣。”
  “谢舟,我喜欢你。”
  ——“嗯,我知道。”
  过往一句句话不断浮现,凌乱,错杂,像是鞭子一般狠狠地抽着赢秀的心脏。
  少年低着头,颤抖不已。
  漂亮狠戾的年轻暴君俯下身,伸出手,攥着他的下颌,逼他看着自己的脸,语气平静诡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