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作者:
坐定观星 更新:2025-09-06 09:12 字数:3279
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种日子也不知道谢舟是怎么过下去的。
内监总管小心翼翼地走进来,远远立在殿门口,手里捧着瘦了一圈的鸱鸮。
这是今日一早飞到太极殿的,守殿的禁军不认识它,还想拉弓射下,幸好他认出这是郎君养的鸟,连忙救了下来。
赢秀偏头,一眼便看见了鸟,他连靴子也来不及穿,跣足走过去,伸手就要接过鸱鸮。
内监总管退了一小步,略微偏头,跟在身后的小内侍立马呈上托盘。
总管动作小心地将鸟放在托盘上,又将托盘置于不远处的长案上,这才笑着朝赢秀道:“郎君,这是奴婢一早在殿外发现的。”
赢秀眼睁睁看着内监总管搞了一通没必要的举动,心想这大概是他的习惯吧。
他礼貌道了谢,从长案上抱起鸱鸮,却无论发现自己走到哪,那几个内监都会远远退开,退避三舍,仿佛他是什么洪水猛兽。
赢秀:“?”
他挂心着鸱鸮,顾不上追问他们,抱着鸟转身走回西罩间,取出上面的信条,想要看看王守真写了什么。
缓缓摊开信条,赢秀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怎么觉得,这好像是他上次寄出去的,就连粘合处的印记也不曾改过。
信条被彻底打开,赢秀的心凉了半截,这确实是他送出去的信条,甚至无人打开。
……这是怎么回事?
王守真出事了?
一时间,这个念头萦绕在赢秀脑海中,他很是不安,一直被他忽略的问题在这一刻显露无疑——
王守真也是琅琊王氏的人,血脉相连,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想查琅琊王氏,必然会碰上王守真。
赢秀望着那张在风雨里浸透的纸条,什么也没说。
南朝边关,风雨如晦。
以长江为界,守天险以拒戎狄。
粗犷的百夫长不耐烦地呼斥着新来的士卒,“动作快点,跟上!”
那士卒文雅俊秀,一看就是士族出身,也不知这种贵族上边关找什么乐子。
“来了!”
王守真一身短褐,快步登上舷梯,这是巡防的艨艟,巡的是南朝的疆域,直接面对凶恶的羌族。
历来,埋骨长江之人数不胜数。
他径直登上艨艟,没有回头。
身后风吹雨打,说不尽的波澜诡谲,都被绵延不绝的浩荡长风吹散了。
长风一路南下,从边关吹到嵯峨宫闱,哗哗吹动赢秀面前的卷宗。
他已经盯着这些卷宗反复看了许久,看得眼睛发涩,终于眨了眨眼,眼睫合拢,一声细微的响。
赢秀不再去纠结,他只想知道王守真的安危,至于别的,日后再说。
谢舟下晚朝时,时辰已经不早了,夕阳微斜,他刚踏入殿内,只看见金裳少年搬了一个杌子,乖乖地坐在殿前等他。
赢秀眼眸明亮,蹭的站起身,直勾勾地望着谢舟:“你回来啦!”
谢舟不动声色地走近,低眉看向赢秀,将他纳入自己的阴影中,“在等我?”
“嗯!”赢秀点头,小心翼翼道:“那个……”他犹豫着,思索着措辞。
谢舟耐心地等待。
“你能帮我一个忙吗?”少年语气很客气,用商量的口吻请求他:“我想知道长公子现在如何。”
……长公子?
那位琅琊王氏的子弟。
帝王不露痕迹地蹙眉,尽管不想让赢秀知道,他还是没有隐瞒,平静地陈述:“他失踪了。”
失踪了?
赢秀脸色微微一变,下意识追问:“什么时候失踪的?”
谢舟没有立刻回答他,“赢秀,”帝王的眉眼平静,轻声问道:“你在质问寡人?”
“我没有,”赢秀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他究竟怎么了。”
看出谢舟不太高兴,赢秀像小尾巴一样跟在谢舟身边,语气认真:“在我心中,你才是最好的,我最喜欢你。”
帝王停下脚步,不再继续往前走,跟在他身后的赢秀来不及停下,险些撞上去,捂着脑袋,眼底冒出一点晶莹。
赢秀:“(QnQ)”
谢舟拿他没有办法,只能转过身,伸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撞疼了?”
“疼,”赢秀眨眨眼,努力地挤出一点泪花,委屈巴巴道:“可是我的心更疼。”
谢舟:?
他骤然轩眉,俯下身,隔着衣裳,指尖触碰赢秀的胸膛,不容置喙:“我让太医院给你看看。”
赢秀沉默了,辩解道:“我不是说那种疼。”
谢舟的目光上移,落在赢秀的脸上,神色罕见的严肃,眼神赫然在问:“那是哪种疼?”
不出一息,整座太医院的太医呼啦啦地来了,扑通跪了一地,又呼啦啦地走了。
赢秀想要解下手腕的红绳,方才那些太医轮番上阵,用这个悬丝诊脉,勒着他的脉搏,有点疼。
还让他想起了一些并不久远的回忆——
鲜血,漆黑,吊绳,疼痛……
闭上眼,满殿煌煌烛光还在眼前晃动。
赢秀骤然睁眼,准备解绳,却发现单手着实不好解开,还不等他开口,谢舟已经到了他面前,坐在他身侧,低头为他解绳。
一条修长纤细的红绳,陷进细白皮肉,像是陷进了雪中。
赢秀倒是没怎么注意自己,他低着头,看着谢舟的手。
谢舟的手很漂亮,骨骼分明,线条流畅,蕴含着难言的力量,虬结的青筋冰冷昳丽,像是天工鬼斧雕琢出的冰玉。
谢舟自然察觉到了赢秀的目光,他没有开口,安静地解开精巧的绳结,剥出细线。
解开的红线被随意放在一旁,帝王盯着赢秀手腕上的红痕看,细细的一道,殷红一片。
不知要过多久才能消掉。
赢秀凝望着谢舟,谢舟低着眉眼,鬓边发丝层叠落下,淡极生艳,当真是极美。
两人静静望着彼此,谁也没有说话。
似是想起什么,赢秀忍不住开口问道:“他究竟怎么了?”
张口长公子,闭口他究竟怎么了,谢舟隐忍不发,“不知为何,他和王道傀闹掰了,抛弃身份远走他乡,下落不明。”
他当然知道,王守真之所以会和王道傀决裂,是因为他以为赢秀身死,违背礼法,亲自给“赢秀”守灵送葬。
人死了,做这些表面功夫,又是给谁看?
帝王漆黑眸底掠过极淡的轻蔑,明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他不会以为我死了吧?”赢秀脱口而出,他越想越觉得有这个可能,“长公子见不到我,以为我死在了刺杀中,所以才离开王氏。”
……猜得分毫不差
谢舟甚至有一丝困惑,赢秀更了解他,还是更了解王守真?
现在看来,显然是后者。
帝王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笑,语气无比平静:“你猜对了。”
赢秀微微睁大眼眸,关注点却不在王守真身上,“你又瞒我!”
少年皱着眉头,少见的恼怒,眼睑泛着淡淡的红,憋着气,转过头,不想再看他。
赢秀面朝朱墙,等了半天,也没等到身后之人开口,他越想越气,忍不住转过身,狠狠把谢舟数落一顿。
一转过头,却看见风华浊世,威仪清淡的帝王正静静地望着他,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中无声地碰撞。
很轻,却叫赢秀脑袋嗡鸣,就连他,也说不出此刻究竟是什么感受。
他可以和谢舟吵架,却没办法和南朝的帝王吵架,更加为难的是,两者是同一人。
他不怕谢舟,但是他畏惧昭肃帝。
他喜欢谢舟,但他不喜欢昭肃帝。
他愿意做谢舟的眷侣,但他不愿意当昭肃帝的皇后。
……人怎么可以这么矛盾?
赢秀后知后觉地发现,原来他是这么想的,他喜欢谢舟,惧怕皇帝。
刺客尚且年少,感情淡漠,简单率真得如同三尺刀锋,一寸明光。
于他而言,喜欢就留下,害怕就离开,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但是离开了皇帝,也离开了谢舟。
离开了他的恐惧,也离开了他的至爱。
赢秀不知道该如何决定,只能良久沉默,半响,闷闷地说:“下次不许再瞒着我了。”
其实,皇帝有意要瞒着他,他也毫无办法。
“赢秀,”谢舟静静观察着赢秀,终于开口,“你怕我么?”
赢秀没说怕,也没说不怕,他只是没头没脑地问出一个问题:“四个时辰,你不知道吗?”
四个时辰,他被关在斗室四个时辰,谢舟难道都不知道吗?为什么要等那么久才来救他?
谢舟显然清楚他在说什么,冷艳清冷的眉眼间,一片平静,无声地默认。
……这没什么,要求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第一时间赶来救他,这是很不礼貌的,赢秀心想。
金裳少年笑了一下,说:“没事,一点都不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