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者:一尾羊      更新:2025-09-06 09:17      字数:3264
  回村路上,严弋本想归家后与他拉开些距离,奈何身随意动,他似乎更不愿见少年不快。
  况且,他是在关心自己。
  暗叹一声,严弋问:“伙房里的吃食用过了吗?”
  谢瑾宁的脾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道:“吃了。”
  目光从那被舌尖舔过晶莹娇艳的唇上撕开,严弋再问:“药呢?”
  谢瑾宁羽睫轻颤:“喝了。”
  喝了半碗也是喝了嘛。
  “那好。”
  严弋思维混乱得紧,皆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一时忘了该先问,连忙补上,“你睡了一天一夜,今日可觉身子好些了?”
  “什么?”
  只听完前半句的谢瑾宁惊讶得双眸圆睁,不可置信道:“我睡了一天?!”
  “嗯,你前夜发热,喂过药后便一直昏睡,昨日我……”
  严弋喉结滚了滚,没能说出口来。
  守在床前,喂药喂粥擦洗什么的,其实都是些小事,若在以前他能坦然自若地陈述,但如今心绪不宁,再讲出口不仅是在邀功,更像……
  是占了人的便宜。
  “我还以为是我恢复能力变强,一夜就能大好呢。”
  谢瑾宁闷闷不乐叹了口气,想起晨起时的浑身清爽,他抿抿唇,又小声道:“谢谢。”
  在谢府时,丫鬟小厮照顾他是职责,父母兄弟照顾他是情分,但严弋对他非亲非故,却背他看病,又照顾他一日,的确应该感谢。
  “嗯?”严弋没能听清。
  “我说,”谢瑾宁仰头,漂亮的琥珀瞳孔弯起,真心实意地笑道,“你昨日照顾我,还给我留饭熬了药,谢谢你。”
  莹润白皙的面颊渐粉,饱满如花瓣的唇角上扬,以云霞为景,那双未经世俗污染、透亮澄澈的秋水眸中映出严弋一人的身影。
  滴答。
  一滴水滴入心湖,泛起层层涟漪,荡漾开来。
  见他未言,谢瑾宁鼓起脸颊:“谢过了,我就不计较你打我的事了,毕竟若不是你先让我受伤,我也不会发热,你说是吧?”
  巧妙地漏掉了是他先砸碗这一事实。
  大夫诊断,发热主要是由于情绪大起大落导致的风邪入体,跟外伤的关联并不大,但他说是,那就是吧。
  “嗯”,严弋朝他伸手。
  要摸我脑袋吗?
  可是男人脑袋就如摸老虎屁股,除去家人以外是摸不得啊,他比我年长勉强能算个兄长吧,但民间还说过摸头会长不高,我本来就比他矮那么大一截……
  谢瑾宁有些想躲,还是梗着脖子站在原地,一动未动。
  罢了,就让他摸这一次,应该也不会少长多少。
  他屏住呼吸,却只觉头顶发丝一勾。
  抬眸,男人的双指间赫然夹着一枚羽毛。
  “……”
  想起午后被鸡“追杀”,最后以他溃不成军逃进卧房,而雄鸡昂首挺胸飞入鸡舍到母鸡身侧邀功落幕,谢瑾宁是又羞又恼,掌心攥起,恨不得开口让严弋把那只鸡炖了。
  “严……”
  “我先回去了。”
  心海起伏,面上隐隐发热,严弋将羽毛塞入他掌心,道:“饭做好唤你。”
  他转身抬脚欲走,谢瑾宁还想撩起裤脚给他看看被鸡啄出的伤口,伸出的指尖顺势勾住他腰带。
  “诶你别走——”
  严弋一回身,就被重心不稳的少年扑了满怀。
  心口处被重重一击,柔软发丝拂过脸颊,清甜如蜜的馥郁香气中,他瞳孔骤缩,僵成了一块木雕。
  “呜。”
  鼻子本就是极其脆弱的部位,这么一撞,谢瑾宁顿时疼得眼冒金星,眼泪直流。他手捂住鼻子,哭得说不出话来。
  而这一幕,恰巧被推门而入的谢农撞见。
  手中提着的东西尽数摔落在地,他快步上前推开严弋,挡在谢瑾宁跟前。
  谢农是个精壮的农家汉子,但在严弋面前也被衬得略显瘦弱,又比他还低大半个头,却是气势汹汹。
  “小严,你这是在做什么,欺负他作甚!”
  “谢叔,我……”
  严弋抿唇,越过他肩膀看了看仍捂着鼻子小声啜泣的少年,想提自己掌掴一事,又思起自己那些时隐时现的不堪思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的沉默更是佐证了谢农的猜想。
  谢农当即沉了脸,怒道:“严弋,我是拜托你好好照顾我儿,不是让你仗着年长几岁欺负人的!”
  *
  谢农根本没想过谢瑾宁会回来。
  他曾打听过,谢家夫妻皆是良善之辈,每年捐出的善款都是笔天文数字,念着即便换子一事泄露,他们也定然不会亏待谢瑾宁。
  将谢竹送走后,他颓废了些时日,又想着挣些钱,攒够去京城的路费后,就只身前去。
  能远远地见上谢竹,和他与阿芳的骨肉一眼就足够了。
  他不会出现在两人面前,谢竹会有更好的生活,而这孩子……
  以前如何生活的,往后也依旧如此吧。
  却没想人就这样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回村那夜,谢农只来得及看到那被抱在薄被中的半张侧脸,少年就被送入房中。
  激动、紧张、惶恐。
  谢农不知少年是否清醒,想进去仔细看看,看看这孩子到底长什么模样,跟阿芳像不像,又怕这孩子不愿见到自己,便在门口坐了一夜。
  直至卯初,他才起身,踏上前去做工的道路。
  皇帝费举国上下之力修建邀仙殿,需收集大批材料,除去参军者,附近村落的青壮力也被征了大半。
  谢农并不在名单中,也可去充当零工,以三担陶土换得十枚铜钱。
  他不眠不休做了两日,即使从小做惯农活,也是累得腰背酸痛。
  但念及他跟阿芳的亲生骨肉还在家,便也不觉难熬。
  刚才推门而入时,虚虚一眼,他便觉得亲切。
  谢农想,也许这就是小竹看书时曾念过的,血浓于水。
  中年男人一身尘土,眼中血丝遍布,未休息好的脚步一深一浅,却仍固执地挡在谢瑾宁跟前,怒视着对面高大强壮的男人。
  而他身后,缓过骤痛的谢瑾宁抹去泪水,沾湿的羽睫飞快眨动,泪膜消散,面前人的轮廓逐渐清晰。
  盘起的、夹杂着灰白的发,被汗浸湿的后领,微微驼起的背,被晒得黝黑发红的皮肤。
  这是……
  嘴唇颤了颤,指尖伸出又收回,僵持片刻,他扯住谢农的衣角,轻轻拉了拉。
  “他没欺负我,刚是我不小心撞到了。”
  瓮声瓮气,还带着哭腔,谢瑾宁的声音极小,谢农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立刻转身。
  “严重么,我看看。”
  脸庞如被岁月刀刻般沟壑纵横,黝黑瘦削,又略带局促,但那双深陷下去的眸子里,是浩瀚如海的,漫溢的关切。
  似被他的目光烫到,谢瑾宁垂下眼睑,不敢对视,“没事的。”
  他对这个中年男子的第一印象并不算好。
  又黑又瘦,衣衫简陋,还操着口奇怪的乡音,跟他想象中高大威严的父亲形象截然不同。
  肩膀瘦窄,脊背弯曲,是一颗被压弯了的树。
  但他挡在自己面前保护时,谢瑾宁却突然感觉,他的身型延伸开来,似一座庞大的、坚毅的山。
  这是他的生身父亲。
  第19章 紧张?
  谢瑾宁止住的泪意又开始汹涌。
  他后退一步,避开谢农伸来的手,并未抬眸,也能感受到聚集在他面上的视线。
  温暖,怜惜,小心翼翼。
  却让他如芒在背。
  他微微侧身,脚尖移转,重复道:“真的没事。”
  “没事就好。”
  谢农松了口气,自觉闹了个乌龙,他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小严啊,刚刚是谢叔误会你了,谢叔跟你道歉。”
  “无妨,您也是一时心急。”
  再待下去多少有些不合时宜,严弋自觉开口:“谢叔,我先回隔壁处理猎物了。”
  谢瑾宁想让他别走,又难以启齿,绞着手指用水润眸光无声挽留,急着离开的严弋并未接收到他的讯号。
  “行,今天买了不少东西回来,待会儿你谢叔亲自下厨,记得过来。”
  “好。”
  严弋一走,院中便只剩下了父子二人,沉默如巨石横在两人之间,秋风拂过,树叶簌簌作响,几片落叶飘旋着坠落。
  眼前人一身简朴布衣也难掩矜贵之气,谢农看着他乌黑的发旋,长而翘的睫毛,秀气的、还泛着红的鼻头,是越看越心喜。
  他有心多说几句,以缓和彼此之间的尴尬气氛,但那尖尖下巴上唇瓣紧抿,一副不愿多交流的模样,谢农难免酸楚。
  他嘴唇翕动,开合几下,只道:“起风了,孩子,你先回房去吧,免得着凉了。”
  “好。”
  父子俩的第一次会面就这般草草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