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作者:炖糖      更新:2025-09-06 09:54      字数:4082
  
  裴珩看着面前那一堆乱七八糟,此起彼伏的稻草铺成的“床”,面色就如前几日在山洞里,看见赵归梦帮他包扎时系的桨酢草,难得沉默了一瞬,道:“我来吧。”
  他翻了翻稻草,抽出厚的那部分,补齐到薄的地方,又将边边角角都捋得整整齐齐。
  那双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干着这样的活儿,也让赵归梦品出了一点美感。他右手手腕靠近大拇指的侧面,长了一颗小小的红痣,随着他的动作若隐若现。
  赵归梦盯着发呆,痛得无法思考,脑中又开始翻涌。她费力地从包裹里掏出木鱼。
  “好了,”裴珩最后拍了拍稻草,“赵门使,你先休息一下吧。”
  身后无人回话,只传来笃笃的木鱼声。
  回头望去,赵归梦半依靠着墙壁,曲着一条腿,手里随意地捏着木鱼槌,一下又一下地敲着。
  裴珩:“赵门使?”
  赵归梦撩起眼皮看他,眼底藏着暗火,面无表情。又敲了一会,她一言不发歪倒在稻草床上,背对裴珩,面朝墙壁,蜷缩着。
  破庙里安静极了,裴珩能听见她牙齿碰撞的声音。她在极力忍耐,可他无计可施。
  他撑着站起来,扶着墙壁往外走。
  赵归梦听见他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心道,这人又要跑了。她心中又涌起怒意。
  她知道,这种怒意毫无缘由。任谁落入戟雪门手里,都会想方设法地离开。不要再动怒,她的理智在劝告自己,怒意会让痛意加剧。
  这怪病……
  她脑子里迷迷糊糊地想着,又听见有人从外面进来。
  “你,”赵归梦挣扎着发出巨大的疑问,“怎么又回来了?”她心头的怒意忽然散了大半,剩下些摸不着也说不清的情绪。
  “嗯?”裴珩愣了一下,听懂了她的言外之意,轻笑一声,却说:“总不能在外面拾一夜的柴。”
  赵归梦手指攥得更紧,嘴角难得扯出真诚的笑意。她想说什么,又闭上嘴。
  她听见裴珩折断了木柴的声音,然后是火折子在空气里发出的嗤的一声响。
  噼里啪啦。
  这是木头燃烧的声音,以及雨点落在瓦片上的声音。
  年久失修的屋顶漏水,噼哒——噼哒——空气中有木柴燃烧特有的烟味。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这样捡漏的破庙,这样狼狈的路上,赵归梦却觉得安心。
  也许是因为太痛了,导致她脑子糊涂了,暂时忘却了四伏的危机。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好像火堆上飘起的一阵白烟:“我收到了一件氅衣,金红色,很好看。”
  她没问是不是裴珩送的,裴珩也不主动提,只说:“红色衬你。”
  “那上面绣的花,”两人各说各的,赵归梦眼皮慢慢阖上,“我很喜欢。”
  裴珩弯了弯嘴角:“此花名唤沙冬青,开在朔州,此去朔州,也许你能见到。”
  那一蓬蓬开在记忆里的黄色小花,几乎被黄沙掩埋。她早就见过。
  “为什么是沙冬青?”
  瑞京人喜好风雅,爱暗香浮动的一枝春,爱不惜胭脂色的川红,爱不自怜的广寒仙,也爱水上轻盈步微月的凌波仙。
  可是没几人知道沙冬青。
  “朔州少花,”裴珩道:“我只是觉得,你会喜欢此花,你们很像。”
  赵归梦没有回答。片刻后,她往墙角缩了缩,拍了拍自己背后空出的位置。
  很久之后,赵归梦才听到那人坐到稻草上发出的轻微声响。
  她心想,这一路上也不知道是折磨裴珩,还是折磨她呢。不过她嘛,作为戟雪门内唯一的女侍卫,早已无所谓这些所谓的男女大防。
  她身上越疼,心里的破坏欲越强烈,于是带着几分恶意,问:“裴大人可有婚约?”
  “不曾。”
  “哦,可是我听说好几家都有意与裴家结亲呢。”她一面咬牙,一面恨不得别人跟她一样痛。她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从未有人见过她病发的样子。
  偏裴珩见了。还是两次。现在怎么才能让他不要说出去呢,是剜掉他的眼,还是割掉他的舌?
  “那是以前。”裴珩好像没有听出她的讽刺,反而说出她的未尽之意,“如今,应该是无人再想和裴家扯上联系了。”
  他看向赵归梦,她面色苍白,额上冷汗密布。即使紧闭着双眼,也能看出她一脸的倔强。
  如果她的病情是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什么东西,她应当会抽出大砍刀,疯狂地劈砍,直到它灰飞烟灭。
  即使痛成这样,她也是不服的,要较劲。跟自己较劲,也跟这病痛较劲。
  “不打紧,”赵归梦吸了口冷气,还在笑,“有裴大人这张脸,实在是……不用愁。”
  这一计疼来得如此剧烈,竟让她无法完整地说完这句话。刚说完不久,就觉得唇边传来若有若无的热意。
  她勉强睁开眼,入眼就是那颗红色的小痣。
  “实在是疼痛难忍,”裴珩望进她的眼里,眼睫低垂,仿佛说这话让他难堪,“你可以咬我的手。”
  赵归梦原以为他这次总该生气了,毕竟她语气轻佻地夸赞他的脸,这对于金尊玉贵长大的裴珩来说,多少是有些冒犯的。
  “你没听见我说什么?”赵归梦瞥了一眼那颗小痣,偏了偏头,示意他拿开。
  她不想咬人。
  她想回戟雪门,抽人鞭子。
  哎呀,她有些想念高程。
  “赵门使恭维我了。”裴珩面上一丝被拒绝的尴尬也无,神色自若地收回手,“成亲之事,我并不急。”
  他伸手摘掉了赵归梦发梢的一根稻草,见她实在疼痛难耐,终究忍不住:“竟无良药止痛么?”
  赵归梦忍了半晌,才说:“我看过大夫,没一个有用的。开的那些药,用久了,人就离不开了,药效还会减弱。”
  她又跟药置气,冷哼一声:“既然药用久了无效,这痛忍久了自然也无效。我忍得住。”
  裴珩看着这个疼得蜷缩成一团的姑娘,几番想要开口,又觉得不太妥当。她若是有家人,该是心疼至极的。
  可是他听说戟雪门的人,十之八九都是孤儿。干的是见不得人的活,替上面那位杀人放火。见过的人,经手的事,多是暗里不该见光的。唯有这样的人,才好掌握,用着才放心。
  她应当是没有家人的。
  否则如何能说出疼痛忍着忍着就失效了的这种话。
  裴珩闭了闭眼,开口又是泉水击石的清澈声音:“你注意到这庙里的佛像了吗?”
  赵归梦闷闷地“嗯”了一声,气撅撅地说:“我不信佛。”
  “这是地藏菩萨。”裴珩轻声道。
  “菩萨不都阔面垂耳,笑容和煦么,这明明是个瘦老头,还愁眉不展的。”赵归梦疑惑道。
  “是地藏变相。你看他左手的锡杖,顶端有只探头探脑的老鼠。老鼠翘着尾巴,还在往上爬。相传,这是地藏由于怜悯人间,才变得消瘦……”
  裴珩的声音有一种催人入眠的感觉。
  赵归梦含糊说:“怜悯人间?那么,先怜悯我吧,菩萨,让我睡个好觉……”
  第9章 一线天险“你自己是走不了路吗?”……
  天色渐明,屋顶传来几声清脆的鸟啼声。赵归梦缓慢地睁开眼。
  昨天半夜里火堆就熄灭了,但是她没有被冻醒。
  反倒是片刻之前,她才感到身上突然一冷,像是有人把盖在她身上的衣物拿走了。那时候她已经快要醒了。她低头闻了闻自己,有淡淡的松柏气息。但是裴珩并不在旁边。
  雨早就停了,夜里漏水的那几片地面已经半干。说句实话,后半夜她确实睡了个好觉,这对于她来说,是非常少见的情况。以前总要疼上一宿。
  戟雪门的人总说她脾气不好,在校武场上从不留情,那道鞭子虎虎生威。那是他们没这样疼过。一宿之后,人满心只剩戾气。况且这怪病本身,就会激人动怒。
  赵归梦起身大量了一眼那个瘦削老头雕像,想了想,走到正面,躬身拜了一拜。变相地藏,好像有点用。要不等她回去以后,也请个到院里。时不时拜拜,说不定会缓解她的痛苦。
  离朔州只有一天的路程,赵归梦卯足劲赶路。她心里清楚,危险尚未解除。前几天越平静,今天就越危险。眼下,她只需要从这一线天穿过去,就能转到官道。剩下的路程就安全了。
  一线天,一线生机。
  赵归梦想过,要不把裴珩安置在某处,等她到了朔州,再找人来接。但这样做太危险了,裴珩现在基本上已经没有自保之力。万一遇见那群黑衣人,基本没有第二条路。
  赵归梦那天在城里买了条趁手的绳子,这才把她的鞭子解了下来。
  “你抓紧。”赵归梦把缰绳递给裴珩。
  裴珩把缰绳在双手上缠绕几圈,低头轻言:“赵门使,你打算怎么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