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炖糖      更新:2025-09-06 09:54      字数:4049
  
  衙役试图驱散那些百姓,都没能成功。正如慕亭云所说,朔州民风彪悍。推推搡搡之间,马上就有了起火的苗头。孙立耕大喝一声:“都安分点,不然统统抓起来!”
  衙役们将各自手中的杀威棒头尾相接,组成两条长长的驱赶线,这才为诸人开了前往梅林的路。
  梅林的花还开着,幽幽的花香混杂这泥土腐烂的味道,在这样的初春,让人心中不安。
  衙役们手中的驱赶线不敢放下来,因为百姓们也跟着过来了,此时群情激奋、个个义愤填膺,恨不能立刻将他们心中的罪人处之而后快。
  梅林中间有一个浅浅的土坑,这应该就是埋着老刘头闺女尸身的地方。
  “他怎么发现尸体的?”孙提刑问那个中年男人,老刘头只顾着哭嚎,根本没法说话。
  “那会老刘头在府前烧纸。烧完了以后,他说要来这府后头也烧一遍。我看他踉踉跄跄,怕他摔着,就跟他一块过来了。到了这梅林,刚烧了没一会,就看见这里有个东西晃眼。”他指着一棵梅树根。
  “我跑过来一看,居然是个金镯子。我还道是我运气好,老刘头忽然看见那镯子,人就跟疯了一样。他一把抢过了镯子,疯了一样地刨土。我一见他那模样,心里就觉得不好,跟他一块把土挖开,哪知就看见具尸体。”
  老刘头年过四十才得一女,甚是偏宠。打小就要什么给什么。闺女要个金镯子,他把自己的家底都掏空。闺女要去春意楼,闹得厉害,老刘头原本也不同意,得了知州大人亲口保证,这才将人送去。不过仍然不放心,隔三差五就要去看望。
  孙提刑沉吟着,观察那个土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土坑太浅了,”大理寺少卿夏时远道,招手叫来几个衙役,“继续挖下去。”
  慕亭云心道,难不成这下面还有尸体不成?他看向赵归梦,想知道师姐的想法,却发现赵归梦的目光落在不远处,仿佛神游天外。
  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只见那边站着的是新上任的大理寺少卿。他才从外地调回瑞京,慕亭云不觉得他二人有交集。
  在这料峭春风中,几个挖土的衙役挖出了一头汗。地上的尸体越来越多,最后整整齐齐排列着。围观百姓也越来越多,开始怒骂不止,后来也渐渐地沉默了。
  慕亭云自己都有点害怕了,这时赵归梦却突然掉头就走。他赶紧追上去,二人再次路过转运司使府正门。许是这会儿大家都围到梅林,这里反倒空了。空气中还有纸钱焚烧过后的香气。风吹过,一阵烧过的灰在空中慢慢落下。
  那铜钉大门前的最上一层台阶上,跪着一个半人高的泥人。泥人头戴直角幞头,着圆领大袍,腰佩玉带。
  那是……
  慕亭云认出来了,却没出声。
  赵归梦站定,笑眯眯地玩弄着鞭尾,对慕亭云道:“你说裴珩会不会后悔?”
  慕亭云听不懂:“后悔什么?”
  裴珩年少才高,前有兄长之功,上有父亲之荫,不是他自己申请,绝不会被任为朔州通判。担任朔州通判仅一年,他便接到任命监察御史之令,可回瑞京。然而他婉拒了,选择留在这里,升任朔北路转运司使,继续留在朔州。
  他后悔了吗?
  赵归梦心想,她对这些人一点都不失望。她早就知道,世人不仅愚蠢,而且恶毒。这么多年,她这个看法从未改变。
  “啪!”
  一声脆响过后,门前只余一滩烂泥,再无其他。
  第14章 荒芜山寺“赵门使认识这些坟茔之主?……
  苍云岭的山巅常年为冰雪覆盖,像衔接天云,因此得名。山路陡峭难行,密林杂乱丛生。山腰以下,还有人迹。再往上,几乎就没人会来了。
  这条幽深的小路,深刻地印在赵归梦的脑子里。哪怕已经离开三年,她也能闭着眼睛上山。抬头往上是一片刺目的白。在夕阳下,雪地闪烁着金光。在将至山顶之前,赵归梦停了下来。
  穿过半片密林,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古朴的寺庙。寺庙安静至极,山门倒还完整。只是西侧的庙宇已经坍塌,被枯枝败叶覆盖。
  赵归梦抬腿进去,向右拐,顺着脱漆的红墙往里走。红墙上有斑驳的鞭痕,一道一道,寂寞无声。路过后方的禅堂,脚步未停,继续朝东北角走,穿过一道洞门,来到了一片临着悬崖的空地。
  悬崖东边迎着日出的地方,坐落着十几座没有墓碑的坟茔。
  赵归梦环顾四周,神情有几分伤感和怀念。她走到第一座坟前,蹲下身去开始拔草。这些枯草的根扎得很深,积极与突如其来的厄运做着最后徒劳的抗争。她一面清理一面道:“大和尚,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吧?我跟你说,我去了你的故乡,瑞京。那里的水是甜的,我都舍不得回来啦……”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渐渐听见风中传来隐隐约约的脚步声。赵归梦虽然没有过耳不忘的好本事,但自小就对人的脚步声非常灵敏。
  是敌是友,一听便知。遇到比较特殊的脚步声,她甚至能牢牢地记住。这脚步声听起来毫无威胁,她便也没有抬头,专心与杂草作斗争。
  一直等到那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她旁边,赵归梦才抬起头,露出因为与杂草抗争而显得有几分不耐的小脸。她有些头晕,眯了眯眼:“裴珩?”
  她看了一眼他的衣袍,青色锦缎,白色襟口绣着竹纹,肃肃如松下风。这个时候她才后知后觉地想到,那日在杏林药铺,裴珩撒了个谎。他身上起的红疹,应该是穿不了粗布麻衣而引起的肌肤不适。但他没有承认。从救下他再到来朔州的这一路,其实非常狼狈。风餐露宿、饔飧不继,两人被迫共乘一骑,没有马车,甚至也没有合身的衣服。
  在她自己看来,这些与她之前的生活相比,其实算是不错了。当时她才不会考虑裴珩的感受——他拿着她渴求的东西,却不愿意交给她。这一路又几乎无法自如行动,全靠着她,当然得听她的了。
  若是她早知道那晚是他的话,或许她愿意掏空荷包,让他这一路舒坦一点。现在,她自认为两清了。裴珩既然不愿意交出那东西,她也不想再勉强,自然也不想跟裴珩有任何牵扯。
  想到这里,赵归梦甚至非常善意、非常礼貌地笑了笑,心中却疑惑这人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裴珩看她因为与杂草作战而沾了两手的泥,问:“赵门使认识这些坟茔之主?”
  赵归梦动作略顿了顿,摇头扯谎:“不认得。”
  她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功夫上的造诣与在扯谎上的本领乃是此消彼长的关系。她的谎言像照夜清一样张扬,且惹人注意。
  裴珩道:“那赵门使这是……”
  赵归梦怕他纠缠,说:“我猜他们生前应该都是这座山寺里的和尚。和尚嘛,替他们扫扫墓,兴许他们能在菩萨面前说说我的好话。”
  裴珩似乎信了,不经意地说:“我听闻,僧侣圆寂多用火葬。这件寺庙有骨灰塔,却用土葬。”
  三年前,他发现了这座荒废的寺庙和寺庙后面的悬崖。自此,这里便成了他在朔州最爱的场所。这三年来,除了他以外,无人路过这些孤独的坟茔。
  落在赵归梦耳中,不啻于惊雷:“谁知道呢,也许他们就是不一样吧。”
  赵归梦又生拉硬拽了两根草,发觉裴珩还没走,抬脚走到悬崖边,冷风猎猎,鼓起他的衣袍,吹动他肩后的长发。
  往下看,朔州与庆州尽收眼底,灰色的土地上有错落的楼宇,如棋盘。站得够高,就看到底下的人渺小至极,像蝼蚁、像蜉蝣,唯独不像人,似乎只要轻轻地一挥手,就能抹去他们全部的痕迹,就像当年数万人的尸身被抹去痕迹那样。
  宇宙浩浩谁诗鸣,遗响闃寂如英茎①。宇宙澄寂,蜉蝣沧海。他垂下眼睫,一切了然无趣。
  出于行走在刀尖剑口的习武人天生对生死之感的敏锐,赵归梦皱了皱眉,道:“这里可没有羊肠再救你裴大人一命。”
  她疑心裴珩是自知命不久矣而心生沮丧,难得生出了一分好心肠,安慰他:“急什么,说不定良医就找到了绒芒花呢。”
  裴珩回过头来,忽然轻笑了一声。
  简直是莫名其妙。赵归梦道:“算了算了,你来帮我拔草吧。”
  心存死志之人若是能找到事情做,反倒不会想寻死了,这还是大和尚当初为了让她干活而强塞给她的道理。哪怕当时赵归梦明确表示她没有想寻死,后来她才明白她有没有寻死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和尚想让她干活。
  裴珩撩起袍角,单膝蹲了下来。曲折蜿蜒的根茎站着泥土,被拔出来时,土壤裂开,发出轻微的松动声。这是草芥生命尽头发出的微弱的不甘叹息。
  他自幼金尊玉贵、仆从环绕,读的圣贤书,走的是名臣道。因握笔太久而长出的茧子不适应拔草的动作。可手上沾了泥土,心里却清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