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作者:炖糖      更新:2025-09-06 09:54      字数:4080
  
  赵归梦半垂的眼睫在白皙的两颊投下两排长长的阴影,影子轻微地颤动,似乎是起了风,而不是主人心绪不宁:“可如果他认定了是裴暄害死了他的义妹呢?”
  “我原以为裴暄只是贪功冒进,”游野粗粝的声音再度响起,“没想到他竟然与西戎勾结!若非如此,我妹妹怎会战死?庆州怎会失守?”
  他话音一落,御书房里陡然一片寂静。
  片刻后,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裴暄是否与西戎勾结,陛下自有定论,请游将军切莫妄言。”
  说话这人一身紫袍,身量修长,面容白净,有些瘦削,并不显老态。这是当朝丞相,蒋柯。
  游野那双凌厉的眼终于舍得望向这个人。他掀起嘴皮,利索骂他:“你别急,一会儿就骂到你。你夫人战死沙场,你竟然完好无损。蒋柯、蒋相,我大庆的七尺好男儿啊。”
  蒋柯脾气再好,也被气得面红耳涨,对御案后的皇上拱手道:“陛下,臣自请告退。”
  皇上轻扫游野一眼:“你火气不要这么大,证据就摆在这里,也让你看过了。”
  游野道:“他说是假冒的信,就是假冒的了?就这么巧,怎么没人假冒蒋相的字迹呢?”
  他话音才落,门外的内侍总管低眉搭眼地进来,凑近皇帝说了句话。
  皇上大笑:“你这张嘴真是灵验。”转头对内侍总管说:“让他进来。”
  门外进来一个绯红官袍的青年,伏地跪拜:“臣大理寺少卿夏时远参见皇上。”
  在被叫起身以后,夏时远恭敬地呈上锦盒,道:“禀陛下,微臣这几日整理了原朔州知州徐允则一案的陈词和物证,以及在刺杀徐允则的凶手身上搜到的证据。具已在此,请陛下过目。”
  游野皱着眉,心里不满。这正说着裴家通敌叛国的大事,小小知州一案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呈上来。
  正想着,皇上对他招了招手:“游卿,你不是说没人模仿蒋卿的字迹么,你来看看。”
  游野领命上前,双手抻着那张薄薄的信笺,细细扫看,眉头越拧越紧。
  “没事,”慕亭云又斟了杯茶,自信道:“即使游将军再生气,宫里还有元柔公主在呢。她和裴二的情分在那摆着,总不会不管的。”
  元柔公主。
  赵归梦想起那日坐在销金软枕上的少女,肌肤晶莹、眉眼餍怠,比之慕亭云,那位才是真的蜜水里泡大的。赵归梦心头略过一丝异样,来不及细想,就被慕亭云的惊呼打乱。
  “出来了!”慕亭云站了起来,神色激动,“师姐你看,那是不是裴珩?”
  “没有被押送,”慕亭云声音更加清亮,心情颇好,“那就是没事了!”
  赵归梦视力极佳,不仅看到了裴珩,还看到他正在同一个身穿绛紫色官袍的中年男子交谈。那人似乎颇有些激动,在裴珩的肩头拍了拍,这才转身走向不远处的紫盖八抬轿辇。
  “那是蒋相。”慕亭云道:“蒋相向来爱才,想必今日也为裴二说了不少好话。”
  蒋相走了之后,依然有很多人围着裴珩。今日密切关注裴珩的人,远不止这师姐弟二人。甚至此刻,还有不同颜色官袍的人从不同的方向朝着裴珩赶过去。
  今日不知有多少人密切地关注着皇帝亲审的这个案子。今日过后,裴珩又要成为很多人的座上宾了。
  “回吧。”赵归梦饮尽了最后一杯酒,站起身来。
  “师姐,”慕亭云有些不解地问:“裴二这一路也好不容易,咱们不去给他道喜吗?”
  “不必了,他也不需要。”赵归梦冷淡下来,忽然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容令被叫醒,揉了揉惺忪的眼,冲慕亭云柔软地笑:二表哥,回家啦?”
  “嗯,回家。”慕亭云自然地牵着他的手,小狸奴爬上容令的肩头。
  赵归梦回去时,得知周叙青已经将裴太傅放了回去。不知道这犟老头今天是个什么表情。她想,要是当初裴珩没有逃走,而是束手就擒,等着面见圣上,等着圣上相信他们的清白,不知道等不等得到。
  榻上摆着一个箧笥。她回来这么久了,竟然都没有打开过。实在是懒得不像话,偏偏懒人有怪脾气。这院子明明有下人仆妇,且不花她一文钱。可是赵归梦就是不喜欢别人进她的屋子,收她的东西。时至今日,连二绿姐妹俩都不曾收拾过她的屋子。
  她把箧笥打开,把里面交缠在一起的衣裙一股脑地塞进柜子里,然后看到最下面静静躺着那个碗状的石头。
  玉盘。
  这东西到了最后,她也没有交出来。她也说不清自己当时在想什么,或许是在想,反正那个密室已经被夏时远带人挖了出来,交不交玉盘也没有太大意义。
  裴珩知道这块石头叫玉盘,还知道这些奇怪的小形状是星星。她想了想,把玉盘塞进了衣柜的最深处,用一团裙子盖了起来。
  他依然是大庆最年轻的状元,是三朝元老的嫡子,是永威将军的弟弟。而她依然是不知来处的孤女,是戟雪门的门使,是陛下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
  夜色如洗,照夜清的光辉随着她的动作在夜色里化成一道道流萤,像夜风有了形。夜风没有情绪。
  夜风里的人,各有各的愁。
  廊下的红灯笼静幽幽地照着青石板,沉默地注视着夜色中发生的一切。
  “跪下。”裴太傅的声音比夜色更加无情。
  裴珩跪在冰冷的黑色细墁砖上,面前是冰冷的黑色神主牌,最边上的神主牌上冰冷地刻着一排字:永威将军裴暄之神位。
  裴太傅手执荆条,神情严峻:“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跪吗?”
  裴珩沉默良久,似乎是有些疲乏,只回了两个字:“不知。”
  这简单地两个字仿佛戳了裴太傅的肺管子,手气得发颤,用力抽打在裴珩的背上。只一下,便有血迹渗透雪白的中衣。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裴太傅面色紧绷,咬牙道:“你躲在朔州三年,不肯回来,就是怪我是不是?你觉得我害死了你大哥,是不是!”
  “没有。”还是平静的声音。
  这是实话。可是落入裴太傅的耳里,更像是挑衅。他下手愈发用力,更多的血迹渗透雪白的中衣:“你恨我也罢,只是你要记得你大哥究竟是怎么死的!他贪功冒进,不该他去的地方他要去。就像你一样。”
  裴珩只觉得耳边轰隆一声。今夜天晴,晴空起雷。
  裴太傅的声音却未停下:“你是大庆最年轻的状元,你是裴家的儿子,你的前程早就写好了,你怎么能跟戟雪门的妖女混在一起?”
  这几日,瑞京已经传遍了。都说裴珩之所以能坠崖不死,乃是戟雪门的赵归梦徇私枉法、手下留情。戟雪门从不留情,这次却是意外。其中原因不难猜到——哪个女子看到裴珩那张脸,能不留情面呢?
  不仅手下留情,还一路护送他往朔州、回京师,要说没有私情,这谁能信?
  瑞京是大庆之都,是温柔乡、销魂窟。这里有最甜的水,有最香的花。大庆最风流的才子在这里,最美艳的妓子也在这里。这里永远都有新鲜的面孔,这里永远不缺风情的故事。不论是谁来了这里,都得在红尘里滚三遭。
  更何况是久负盛名的裴珩与戟雪门唯一的女子赵归梦?这要是不传出点故事,只能有一种情况——整个瑞京的人都被拔了舌头,且整个大庆挤不出一滴墨水。
  “你怎么能跟这种人、跟这种人扯上关系?”裴太傅气得浑身发颤,那根荆条并不能发泄他的怒气,反而让他注意到儿子的异常,“你到底怎么想的?你说!”
  可是裴珩却沉默不语。他背上的鲜血濡湿一片,额前鬓角是忍痛的汗珠。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这较量令裴太傅心惊,仿佛有什么事情早已脱离了他的掌控,而他今夜才发现。
  “跪在你母亲和兄长的灵前忏悔。”裴太傅似乎累极了,喘了口气,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出了门,那条饮饱了鲜血的荆条被他随手一扔。底下立即有人捧住,战战兢兢地擦拭。
  这根荆条,已经十年不曾饮过血了。裴家兄弟俩,哥哥是个不怕打的,好像他的血肉越捶打越结实。一鞭一鞭,就像土被夯实。
  而裴珩少来聪慧,鲜少行差踏错。他似乎比这满祠堂的神主牌都要板正、都要生冷。这根荆条,是用不到他身上的。
  今晚,是第一次。
  可是这种疼痛,裴珩却觉得早已尝到过。第一次,是兄长因他而受到鞭笞时,他似乎感受到了同等的痛苦。
  第二次便是在朔州时,第一枚血丸的药效不知为何缩短了两天,让他感受到了毒发的疼痛。此时与彼时的疼痛,别无二致。
  待裴太傅离开后,祠堂的门重又关上,隔绝了最后一丝光亮。无人敢进来,亦无人敢求情。
  唯二能劝阻裴太傅的人都以离世,他们的神主牌静幽幽地凝视着下方跪立的青年。单薄的中衣盛不住他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板上,像绽放出一朵朵红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