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作者:炖糖      更新:2025-09-06 09:55      字数:4118
  
  赵归梦道:“时宁阿姊?”
  她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
  侍女脚步一僵,立在了原地。
  夏时远也跟了过来,叫了句“阿姊”。
  他不知为何,也不敢上前去看那侍女的正脸。
  三人无声地僵持着。终于,那侍女慌乱地说:“你们是谁?再不走,我要叫人了!”
  她声音粗粝,口音浓重,似乎是说不惯大庆语,一句话说得结结巴巴。
  她身后两人的心一下子就凉了。时宁阿姊的声音婉转动听,她跟在夫人身边好几年,一口官话说得无比流畅,没有一点口音。
  赵归梦仍不死心,咬牙道:“你转过来。”
  那侍女紧张道:“我见了你的脸,你会杀了我的。你们快走吧,我只当不知道。”
  “我不杀你,”赵归梦声音还是很轻,不容有拒道:“转过来。”
  侍女依然不肯转身:“我面丑,怕吓到贵人。”
  赵归梦心中又升起些微的希望。她耐心告罄,右手搭上侍女的肩头,指尖用力,将人转了过来。
  看到侍女正面的两人不由得愣住。
  只见侍女面上好大一块的青记,足有掌心那么大,从她左眼内眼角延伸到右边脸的下颌处。整个右眼都被青记盖住。
  侍女慌忙地捂住脸,似有泣音:“二位贵人,为何为难我?”
  赵归梦愣愣地松开手,似乎是心中那微薄的希望被震碎荡尽。
  夏时远既惊又愣,片刻后才赔罪道:“姑娘,对不住。我们……”
  他的话没有说完,侍女转身就跑,一直跑到灯火敞亮的值房门口,顿了顿,推门进去。
  二人随即便听见值房里传来几道西戎人的声音,他们说着同一个词,意思是“丑姑”。然后侍女回了句粗鄙的脏话,值房内又安静下来。
  两人沉默很久,夏时远才说:“认错了。咱们回去吧。”
  赵归梦不说话,垂着头慢慢往回走。出去之后,她轻声说:“我好想时宁阿姊。”
  只一句话,叫夏时远差点落下泪来。他也好想阿姊,想夫人,想庆州的院子,想他们再也回不去的时光。
  赵归梦抬起头,露出平日漫不经心的笑,说:“我先走了。”
  说完,也不管夏时远如何回答,转身闷头朝阴影里走去。
  她忽觉头脑有些昏沉,难道是刚刚喝的酒起反应吗?不至于吧,她只喝了四五杯,远不到让她醉酒的程度。
  可是脑子却越来越晕,连带眼前的场景也越来越晃。双腿绵软,仿佛筋骨都变成了棉花,一步都走不得了。
  赵归梦依靠着旁边的树干,用力地甩了甩头。这一下之后,她眼前的世界居然又恢复了正常。她试着走了两步,腿也正常了。
  她舒了口气,打算绕小路回到宴厅。现在,她需要穿过一片不大也不密的树林。
  鞋底踩过的草渗出翠绿的草汁,无声无息地散发着凛冽如冰雪一般的香气。林间吹面不寒的春风不知何时起变成了朔北的刀风。
  她往前走着,心底有些诧异。她在那?
  赵归梦没有发觉自己的疑惑有多异常,她以为这些都是再平常不过的疑问了。
  又走了两步,走到林子的边缘。她抬头看见天边澄白的圆月,寂寞的撒着光辉。人间的热闹,与天上无关。隐隐约约的,丝竹管弦声像是隔了一个世间。
  月光下站着一人,苍色的长袍,满头墨丝高束,清贵如月下仙。
  那人……
  赵归梦微微瞪大了眼,突然眼眶一酸,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照照?”裴珩发觉赵归梦神情有异,问:“你怎么……”
  话未说完,只见那眼中含泪的红裙少女忽然朝他飞奔而来,在他跟前站定,仰着脸儿一言不发,只顾落泪。
  裴珩目光幽深地盯着她水润的眸子,喉头一动。静默了片刻,他抬手想为她拭泪。忽然感到腰身一紧,低头一看,照照竟然紧紧地抱住了他。
  裴珩愣住,他感受到腰间的温度,心神一震,双手僵在半空,要落不落,似乎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理智告诉他,他该推开她的,但本能又不肯同意。
  他喉头动了动,感觉嗓子也僵住了,好不容易才发出声音:“照照,你……”
  “娘!”赵归梦忽然唤了一声,把脸埋在他的胸襟。泪水渗透春衫,温温热热的,却又刺痛他的皮肤。
  少女鼻音浓重,声音哽咽,一句话说得极轻,砸在他耳朵里,却又极重:“娘,对不起,我不该跟你置气。”
  裴珩终于叹了口气,右手落在她发顶,轻轻拍了拍,另一手却忍不住揽住她的腰。算他小人吧,他想,就这一回。
  娘亲的手好温暖。赵归梦忍不住用额头蹭了蹭那只温暖柔软的手掌,两只手更加用力地勒住眼前人,生怕“她“跑了般,嘴里不断地说着话:“娘,我早该这么叫您了。我以前跟您闹脾气,您有没有生气?”
  她一面说,一面抬头观察“她”的神色。那双灵动的大眼睛忽闪忽闪,似乎有点心虚,又有点急切,迫切地想得到令自己满意的回答。
  裴珩不知自己作何反应,这突如其来的亲密尚且令他错愕不及又欣喜不已,眼下又被这饮下了错认水的少女认成了“娘”。
  赵归梦分明没有醉酒的姿态,却把他认成了另外一个人,只有传闻中的错认水有如此功效了。
  可是是谁在这样的场合……
  “娘,你还没回答我呢。”赵归梦不满地拉回他的思绪,殷切地望着他。
  裴珩顿了顿,轻声哄说:“我没有生气。”
  赵归梦于是满意地点点头,说:“那就好。”
  顿了顿,她用脑袋盯着“娘亲”的胸怀,蹭了蹭,满足地眯了眯眼,这才又故作大度地说:“上次是我不好,我不该和鸢儿计较。我以后会让着她的,不让娘为难。”
  “鸢儿?”
  “鸢儿就是娘的亲女儿啊,”赵归梦偏头皱眉,似乎不满意他的心不在焉,说:“您在想什么?”
  裴珩脑中急剧地思索着,竟渐渐捋清了一条线。他低头望着少女因忘记自己处境,而露出几分稚气的眼神,心中软了一片,又酸涩得很,依旧柔声安慰说:“好。不过你要是不想让,就不必让。”
  赵归梦嘟囔:“时宁阿姊说了,能让着别人正说明了我更强,这没什么。”
  裴珩点了点头,说:“只要你不觉得委屈,就都随你。”
  他说完,好久不见回音。低头一看,才发现赵归梦竟然就这样抱着他的腰睡着了,脸上的泪痕还未干透。
  裴珩就这样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伸出食指去揩她眼角的泪。指腹触碰到浓密的睫毛时,他有些心虚,君子慎独,他实不该……
  那睫毛颤了颤,忽然急剧地一抖。
  裴珩的手指还来不及收回,就见少女睁开了清泠泠的双眼,漆黑的瞳孔不见刚刚的孺慕之情。待她看见裴珩将收未收的手时,赵归梦的眼神骤然变得警惕。
  裴珩喉头轻轻动了动,不知如何开口时,少女冲他眯眼狡黠一笑:“大和尚,你输了。”
  第70章 十年一梦他半垂下眼睫,心中痛与酸交……
  大和尚?竟是把他当成了大和尚么?
  还来不及细想,裴珩忽觉头顶一痛,他侧头一看,原来是赵归梦在拽他的发尾,口中还道:“你何时蓄了发?”
  娘亲和大和尚,都是她最想见到的人么?娘亲,应该就是昭勇侯了。那么,大和尚又是什么人呢?
  赵归梦见他不回答,也不生气。她松开双手,抱着手臂上下打量他,末了,说:“大和尚,这就是你没出家之前的模样吗?长得倒是好看。”
  裴珩敛去心中的疑惑,顺着她的话,问道:“你刚刚说我输了,我怎么输了?”
  赵归梦皱了皱眉,说:“你难道是想耍赖吗?我说了我能找到小院的人,你看我不就找到了时远了吗?”
  夏时远,夏时远。
  原来在这呢。裴珩心里有块巨石在慢慢地下沉,马上他就能让这块石头安稳落地,不至于悬在心尖。
  “口说无凭,照照,”裴珩拦住她作怪的手指,神色淡然,完全看不出他趁人之危的诱骗,循循善诱地问:“你在哪找到的?”
  “山下!”赵归梦对“大和尚”的异常毫无察觉,继续自得地坦诚道:“鹿鸣书院!他在那儿读书,我打听到了!过几天我下山就去找他!”
  苍云岭下原来是有间鹿鸣书院的,不过多年前已经关停了。
  只凭着这样的只言片语,裴珩已经猜到了她“过几天下山去找他”的结局定然不妙。他知道照照与夏时远有旧,现在也终于猜到二人决裂的原因,大概就是这次见面发生的事情。
  他半垂下眼睫,心中痛与酸交半,说:“别去找他了。”
  少年情谊最是珍贵。赵归梦这样认死理的人,连慕亭云都愿意处处顾着。她与夏时远的情谊自然不必说,现下有多绝情,当年就有多亲密。他不去想,不肯去想,却又心疼她的遭遇,哪怕是在她意识半昏半醒不清醒的时刻,他还是怕。怕她会想起,让十年前的伤痛再伤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