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作者:炖糖      更新:2025-09-06 09:55      字数:4046
  
  蒋柯拦着他,笑呵呵地说:“你们这两日任务繁重,无需多礼,我来看看时远。”
  “夏大人,”那小吏赶忙说:“他刚出去,下官去帮您叫他回来。”
  蒋柯眼中露出些微的遗憾,仍旧平静地说:“无妨,你忙你的,我就随便转转。”
  小吏还想跟他套套近乎,但见他眼中的冷淡距离,便歇了那份心思,道:“好,好的。”
  小吏一边往砚台里添清水,一边想,夏校理不愧是蒋相的得意门生。蒋相在百忙之中都抽空过来看他。看来,坊间关于夏大人是蒋相未来的东床快婿的传言并不是空穴来风。
  第100章 意隐隐意可是十年踪迹十年心,夜夜的……
  戟雪门证物房内。
  红漆方桌上,零零散散地摆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左边是从高程房内搜出的证物,包括两截断裂的黑鞭、一枚玉版纸和一封遗书。右边是宫女胭脂和阿三的尸身验状。
  高程的遗书完整、详尽地交代了胭脂的死亡过程。
  胭脂无意中撞上了高程,后者虐杀了她。为了嫁祸,将胭脂的尸体抛弃在驿馆外。阿三无辜背锅入狱,而高程又怕泄露,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潜入地诏杀人。为了逃脱嫌疑,他甚至用了赵归梦最擅长用的鞭子。
  这桩案子的幕后之人,胆大包天,根本不在乎证据是否拙劣。赵归梦冷漠地扫了一眼这些所谓的证据,让手下人把这些东西都收好。
  无妨,她赵归梦最是记仇。她会把这些一桩桩、一件件全部记下来。即便今时今刻查不到他,难道以后永远也查不出吗?十年她都等了。
  她面容平静地朝莳芳里走去。
  莳芳里朝夜弥漫着花粉的香气,这里的时花刚在枝头绽放,就会被小心地采摘,送往京师各贵人的家中。
  兰芽说,从绑她的那人家中到这里,那人走了一千三百七十八步。
  绑架她的那个人如此胆大,竟敢把她直接丢在如此近的巷道。他定然没有想到,他肩头的小姑娘已经醒了。也定然没有想到,内心惶恐不安的小姑娘竟然一步一步数着他的步子。
  赵归梦冷笑一声,心道,你也像杀死胭脂的凶徒那般胆大,可你有那样的本事藏匿住自己吗?
  现在她倒要看看,一千三百七十八步之内,能挖出什么小虫。
  “你怎么在此?”赵归梦刚转进莳芳里,就看见熟悉的身影,不由得惊诧出声,这惊诧的背后还隐藏着两分心虚。
  “我在等你。”对方却一点都不心虚。裴珩朝她走过来,面上挂着熟稔的表情,眼底藏着毫无意外的笑,就好像……
  就好像两个人今晨在刚刚一同从家里分头出来,此刻又在此偶然遇见似的。
  “你知道我会过来,”赵归梦往他指间一瞅,插科打诨说:“你这么能掐会算,怎么不去摆摊做阴阳先生?”
  裴珩轻蹙眉头,装似认真地考虑她的“建议”,片刻后才说:“唔,的确是个不错的建议。若是哪天我被扫地出门,又找不到营生,我就去做阴阳先生。”
  说罢,他朝赵归梦轻轻一拱手:“到时候,还请门使大人多多光顾。”
  多多光顾?看他这煞有其事的神态和动作,赵归梦眉心一跳。这段时间以来,裴二也太爱说笑了些。她倒是不反感,和之前那个神色漠然的状元郎相比,如今的裴二才更像个活人,十分生动。
  她对视上那双含笑的眼睛,只觉得心头涌起奇怪的感觉。她清了清嗓子,说:“你只要和我保持距离,裴太傅怎会将你扫地出门?”
  毕竟,裴家就他一根独苗。而且,还是这么一根茁壮成长的独苗。
  裴珩似有若无地轻叹一声,道:“晚上回去,我该让寒樵帮我置办一套阴阳先生的行头。”
  这话说出来,倒好像他已经铁了心,不愿与赵归梦保持距离,哪怕他付出的代价将是被扫地出门。
  赵归梦眼神躲避了一瞬,又若无其事地说:“你也是来查绑架兰芽的凶徒吗?”
  话音刚落,她发觉裴珩似乎与她靠得太近了些。行走之间,她差点都碰到裴珩的胳膊。于是,她不动声色地往左挪了一挪。怎料,她挪几步,裴珩就挪几步。他是不是在故意作对?
  偏他神色好似并未察觉她的小动作,反倒神色认真地看向莳芳里的深处,问道:“一千三百七十八步,照照猜猜看,这个范围之内,我们会遇见谁?”
  或许裴珩不是故意的。赵归梦心想,或许是她想多了。她顺着裴珩手指的方向朝前看去,因此也就漏掉了裴珩眼中一闪而过的笑意。
  赵归梦道:“先猜东南西北,我们朝哪个方向去?”
  两人目光对视,下一刻异口同声,道:“北。”
  这默契的配合,倒让人心里有说不出来的轻快。
  莳芳里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巷道。往南是鳞次栉比的瓦舍和小铺,昼夜不息。往西不多远连接御道,御道两侧热闹非凡。往东是平民百姓的住宅。按照兰芽那日的说法,一路上都很安静。
  绑架女童这样的事情,想要避开耳目,须得有一个僻静而独立的宅院。
  从莳芳里往北,正是皇宫的东面。皇宫东西两侧,是朝中三品以上的京官安置宅院的地方,这些宅院既大又安静。
  两人一同朝北边走去。虽然他们甚至都不需要亲自走过去,就能记起那一片都住着哪些人。
  相比较皇宫西边,这边的宅邸大多低调许多。其中有一半的原因在于蒋柯。当朝丞相蒋柯的宅邸十分低调,不论占地面积,单看门头和府前的石阶,很难让人相信这竟是当朝宰相的府邸。
  因此,其他人有心避让,不想越过他去。尽管院内别有洞天,但是外面看起来也同样低调。
  两人停下时,面前正是蒋府。上一次来时,蒋柯就站在这五层青阶下迎接他们。
  裴珩道:“蒋相尊贤容众,功高不矜,在朝中广结善缘,名声甚好。”
  赵归梦道:“有你的名声好么?”
  裴珩挑起眉梢:“我的名声?”
  赵归梦顿了顿,也是。曾经的裴珩,少有才名,也有人骂他孤高自傲。如今嘛,说他名声扫地也不过分。
  赵归梦真的很想问问,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她不能理解。
  她自己不在乎名声,是因为她本就生于泥泞,长于泥泞,她与泥泞仿若双生,她知道如何从泥泞中获取养分,也知道如何利用泥泞保护自己。她太清楚瑞京这帮所谓的贵人对泥泞的厌恶与害怕。他们也厌恶她、惧怕她,厌恶她不守规则,又惧怕她不守规则。
  可裴珩这样又是图什么?叛逃规则的人承受的代价,远高于从不遵守规则的人。
  两人默契又无声地绕到蒋府的后面。
  蒋府本就安静,而后院西边又种上高可参天的大树,树冠紧密相拥,形成天然的隔音屏障。因此,里面听不见外面,外面也听不见里面。
  庆人尤爱雅致。时人造园,颇有讲究。尤其是园中花木,绝不可随意栽植。以木为例,短松为佳,亦有枇杷金桔。花木生长的高度尤为重要,高不过阁,仰躺坐卧皆可见天光。
  海棠,则以垂丝海棠为佳,西府海棠因“粗枝大叶,有违清趣”而不受待见。
  赵归梦抬头看了看那些明显超出院墙的西府海棠,道:“咱们的蒋相,不是雅人深致么,怎么连我都懂的东西都不懂呢?”
  裴珩也抬头看了看那些繁盛的花木,道:“显然,咱们对蒋相的了解还不够多。”
  “赵赵?”一道略带惊讶的声音打破了二人的对视。
  夏时远刚从蒋府角门出来,迎面就撞上了这两人。他眼神晦暗不明地从裴珩身上扫过。这段日子以来,他听过不少传闻,全是关于裴珩和赵赵的。他的同僚在茶余饭后也会疑惑地问,裴珩是不是疯了。甚至有人说,裴府应该回去看看祖坟,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否则不至于一个儿子尸骨无存,而另一个又神志不清。
  初遇裴珩时,夏时远只觉得这个人并不似外界传言的清高孤冷。他只是不在乎罢了,因为不在乎,所以永远不会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他只惊讶裴珩转变之快之猛之无所顾忌。可是这又有什么好惊讶的呢,夏时远苦笑一声,赵赵有多好,他最清楚不过。如果问他有什么后悔的事,那一定就是当初在鹿鸣书院外,他说的那些违心话。可是他那时没有办法,他如今也没有办法。
  他选择了这条路,这条路亦选择了他。
  他早知自己的结局。十年前,他就知道了。可谁来告诉他,为何他心头还是常有刺痛?他分明早已说服自己,他分明早就说服了自己,不是吗?
  在朔州时,他回了一趟鹿鸣书院。书院早就不在了,一片断壁残垣,只剩门前的桂子树。当年就是在这树下,他说出那番从此叫他噩梦缠身的话。
  阿姊突然消失,他从此再无亲人。
  西戎兵骑踏碎庆州,他从此再无容身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