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作者:
野阿陀 更新:2025-09-06 09:56 字数:3936
小厮显然将戏本子都烂熟于心,带着笑答:“这戏是源自话本《荷花嫁三夫》。”
不巧,江愁
余看过这本,她嘴角一抽,又瞅见下边的《高嫁》,只能说还是太超前了。
她将戏帖递回章问虞:“你来吧。”
章问虞没有拒绝,指尖轻轻压在描金戏帖的暗纹之上的戏名,力道不重,却让那几个墨字《玉碎关山》莫名透出几分沉甸甸的寒气。
“那就来一出《玉碎关山》。”
小厮躬身接过,便去准备。
锣鼓点骤然炸响,铿锵震耳,压下了满堂的嘈杂。大红的帷幕猛地向两侧拉开,露出早已布置好的场景——高耸的城楼布景,粗粝的砖石纹路在灯光下显得格外逼真,带着边关特有的萧瑟与沉重。背景幕布上,用浓墨渲染着几株枯槁的寒树,更添几分肃杀。
好戏,开锣了。
江愁余端起手边的青瓷杯,喝了口温热的茶水,目光便被台上牢牢攫住。这戏文,讲的是一位将军与其夫人的故事。前半场,名为何晚娘的女子起初在城南卖些吃食,偶然一日遇上地痞调戏,路过的小将英雄救美,晚娘很是感激,后打听到小将住处,时不时送些东西过去,那小将对晚娘亦是心生爱慕,两人成了婚,日子过得平淡幸福,俱是花团锦簇,才子佳人,唱腔缠绵悱恻,身段风流婉转。演到晚娘灯下为夫缝制寒衣,台下更是响起一片啧啧的赞叹艳羡之声。
锣鼓声陡变!由缠绵悱恻转为金戈铁马,急促得如同骤雨打芭蕉,一声紧过一声,撞得人心口发慌。台上的布景骤然暗沉下来。可世道终究不太平,城破了,将军带着晚娘逃亡去别的城,途中几经欺凌压迫,将军终于反了,他杀了城中的官员,将怀胎七月的晚娘送回老家避难,自己则是四处征战。
晚娘不知道丈夫干的是掉脑袋的重罪,只是越发忧心,时刻站在院子里等着归人,等了一年又一年,只有偶尔的书信和银子传回家中。
而戏幕一转,黑压压的兵卒涌上,旗幡猎猎翻卷。一场惨烈的大战厮杀在方寸戏台上展开,刀光剑影,喊杀震天。血红色的布条被抛洒得到处都是,将军领兵守城,纵使尸横遍野,他亦不曾犹疑。台下的看众叫好声、惊呼声、夹杂着对“敌军”的唾骂,声浪几乎要掀翻屋顶。
就在这山呼海啸般的喧闹顶峰,戏台猛地一静。
戏台中城楼最高处。那里,站着一个人影。绳索深深勒进戏服单薄的肩颈,双手被缚在身后,长发披散,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一点苍白的下颌和颈项。一身粗衣此刻沾满了象征血污的暗色颜料,在惨白的光柱下显得刺目而凄凉。
正是何晚娘。
在她身后,一人金甲红缨,正是那敌军首领,利剑架在何晚娘的脖颈上,朝着将军高声威胁:“将军!汝妻在此!速速退兵,献关投降!否则……立时叫她玉殒香消,血溅城头——!”
戏台上下,一片死寂。所有的目光,所有的呼吸,都死死钉在将军那挺直的背影中。
一秒。两秒。三秒。
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瞬都如同钝刀子割肉。
终于,那将军动了。
极其缓慢地,他侧过了身。不是转身面向城楼,而是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极其淡漠、极其遥远地,朝那高悬城头的人影瞥了一眼。那眼神,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波澜,像是在看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冰冷得如同腊月檐下垂挂的冰棱,声音却足够让众人听见。
“吾妻勇绝众人,宁死不受辱。”
与之相应的是何晚娘的长笑,随即撞剑自刎,敌首骇然。
人质已无,将军霍然转回身,面对“敌军”,手臂猛地抬起,用力一挥!
“杀——!”
一个斩钉截铁、充满铁血杀伐之气的唱词,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戏台上。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剑锋在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直指前方。
“轰——!”
戏台下积蓄已久的情绪骤然爆发!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喝彩声、疯狂的鼓掌声,如同海啸般席卷了整个阁内,声浪冲击着梁柱,震得窗棂嗡嗡作响。
“好!好一个当机立断!”
“大丈夫!真豪杰!岂能为儿女私情所困!”
“就该如此!就该如此!”
章问虞的心跳如擂鼓,她不敢去看江姐姐的脸,只能盯着戏台,她知道,戏文里何晚娘的结局,就是她见证过的江姐姐前世的结局——拔剑自刎,胥衡在滔天权势与活生生的人之间,最终做出的残酷抉择。
戏终人散,喧嚣的喝彩声响起,雅间内却一片死寂。
章问虞端起早已凉透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弥漫整个口腔,声音低沉:“江姐姐,戏是假的,可人心……有时比戏文更冷,更让人看不透。尤其是……当滔天的权势摆在面前时,什么情深意重,都可能……变成弃子。”她最后几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江愁余此刻才明白章问虞醉翁之意不在酒,她是想提醒江素不要再走上一世的路,不要再为胥衡大业而死。她看着章问虞袖角的墨渍,大概这出戏也写了许久,用了许多心思,既然不能说那便演。
只可惜,江素已死,而如今的江愁余必然要走这一条路。
于是她将茶点推到章问虞的面前,装作没看见对面之人红了的眼眶,“我知晓的。”
“假若是我,我不会为了某个人放弃自己,如果真有像你所说的那一天,那必然是我认识到我的命同另一端的砝码不值一提。”
“这般即使死,我无悔。”
江愁余想到系统给她描述的原著最后片段,心中生出疑惑,既然江素所爱之人不是胥衡,那也必然不是为了所谓情爱而死,那为什么江素上一世为何要死呢?真就是必死之局吗?
江愁余说的真切,章问虞还是不能接受,她手上用力,抓住江愁余的手,如同上一世离别时她未抓住的那双手:“为何呢?非得是他,他不是好人……”他害了你啊。
也许是她上一世见的人太少,对她好的人也太少,因此她无法眼睁睁看着江姐姐跳火坑。
【系统警告,异常行为人物试图……】
江愁余不想让煞笔系统插手,暴躁地在脑海里说了句闭嘴,还真别说,系统警报声止住。
她顺着戏本子继续说,意有所指:“晚娘同将军年少结为夫妻,两人多遭磨难,却未放弃彼此,她心中对于将军依旧是信重为多,即使是落入敌军之手,她依旧有自己的风骨,自刎不止是将军之意,亦是她之心。”
即使那时的江素不爱胥衡,但江愁余觉得,她仍然视胥衡为兄长,胥衡身上有她想追求的东西,因此辅佐他左右,甚至为他而死。反而言之,如若胥衡对江素尽是利用,就依照湛玚的脾性,那必然是不能忍的,直接去找胥衡大战几百回合。
而且江愁余同胥衡接触良久,除却女友滤镜,她仍然觉得龙傲天归根结底来说还算是好人,起码不是一言不合就要灭三界的男主。
她也希望,章问虞重来一世能够好好过自己的人生,学医术,无论是济世救人还是游历四方,总归都是自己真正想要的。江愁余相信,这也是江素所希望的那样。
不过这番话说的隐晦,乍一听起来颇像是恋爱脑发言,江愁余暗自吐槽,刚一说完,果不其然就见章问虞脸上表情复杂,默默收回手,夹杂着我没想到你居然是恋爱脑的震惊以及深深的自我怀疑。
江愁余叹了口气,见她似乎深受打击,打算体贴地给她留些空间和时间消化,便开口道:“我先去逛逛。”
章问虞先是出神地点头,随后又神色一变,站起来:“我陪江姐姐。”
江姐姐如今已然深陷情网,她劝不动,就只能随时盯着她,以防胥衡又说些什么怪话来蛊惑她!
江愁余完全不知道龙傲天已经成了章问虞的头号劲敌,看着章问虞脸上重现的坚韧,那句“你好点了吗”默默咽回去,不愧是重生大女主。
两人出了厢间,方才禾安虽没有听清,
但也猜到她们或许有话要说,因此没有跟上。百闻阁后院一般是不让外客进去,江愁余正想转身,就在这时——
“砰!”一声沉闷的异响从后院方向传来,并不响亮,却异常清晰,带着某种重物坠地的质感。
紧接着,后台响起几声压抑的惊呼和杂乱的脚步声。
“花娘子!花娘子怎么了?”
“快!快扶住她!”
“哎呀!烫得很!”
听说是台柱子的花娘子出事,原来还躬身招呼宾客的班主脸色一变,赶紧往后院小跑,章问虞眉头微蹙,她犹疑道:“我想去看看,江姐姐要不在此处等我。”
江愁余也想去看看,于是两人趁乱来了后台,此时后台一片狼藉,脂粉气混合着汗味、油彩味,浓得呛人。刚才扮演“何晚娘”的花娘子,此刻人事不省地躺在地上,身上还穿着那件沾满“血污”的戏服,明艳的脸上残妆未卸,更显出一种病态的惨白,几个戏班的人围着她,手足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