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作者:
野阿陀 更新:2025-09-06 09:56 字数:3884
江愁余心绪复杂,却还是按着礼作揖,随后独自一人,提着宁皇后赠她的糕点,迈出了那道宫门,她脚步不停,沿着御道旁官员家眷马车等候的侧路,快步走向自家那辆不起眼的青幔小马车。禾安早已等在车辕旁,见她出来,赶紧放下脚凳。
江愁余爬上了马车,厚重的车帘在她身后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车厢明亮,她背靠着冰凉的车厢壁,长长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地、颤抖着吐出来。
她低头看着自此再也离身的鸟哨,抬起手,指尖冰凉,轻轻抚过那冰凉的纹路。方才贞宁帝姬所言,皆是胥衡回京时同她说过的一手消息,没想到捷报此时才传到京城,时机还如此合适。
车轱辘开始转动,碾过石板路,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嘎吱”声。马车缓缓动起来,江愁余闭上眼,将头重重地靠在晃动的车厢壁上,进宫时的场景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晃过。
忽然停顿到章问虞对她说的那件事,除夕那日宁皇后疑似出了宫,今日又提及她同胥衡父母是故交,而平边侯府隔壁府邸恰好又是皇后母家。
这都是巧合吗?
江愁余睁开眼,她甚至怀疑,方才所见的宁皇后是她的真面目吗?
离宫之人心潮起伏不定,宫墙之人也在沉思。
常内侍去小厨房端了药膳,同守在殿外的云岫,两人斗胆进殿,只见宁皇后目光落在窗外的红墙绿瓦,眉宇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愁思。
“娘娘,药膳好了,趁热用些吧。”常内侍轻声细语,将一只温润的青玉碗奉上。碗中是色泽醇厚、散发着淡淡药香和肉香的羹汤。
宁皇后并未立刻去接,目光有些飘远,半晌之后才回神,她才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到温热的碗壁,却并未端起。
“常纶,云岫,”宁皇后的声音响起,“方才你们也瞧见了这位江娘子,说说看,觉得她是个怎样的人?”
这问话来得突然,片刻之后常内侍斟酌着词句,垂首恭敬答道:“回娘娘,奴瞧着江娘子年纪尚小,性子似乎……颇为单纯怯懦。”他说的很委婉,但意思很明白——那姑娘看起来就是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家碧玉。
云岫则直接道:“娘娘何必做这恶人。”
宁皇后听着两位心腹的评价,脸色都没变:“单纯怯懦?恶人?”皇后重复着这两个词,唇角却缓缓向上弯起一个极其复杂的弧度。
“倒是你们越活越回去了,她可不是软柿子。”
两人同时跪下:“奴婢愚钝!请娘娘示下!”
宁皇后并未看他们,目光依旧停留在药膳上,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若她真是那等单纯怯懦、毫无见识的草包,能在本宫问及胥衡和北疆之事上,只顾着害羞含糊,多的一字未提?寻常没见过世面的姑娘,被本宫那般问话,要么直接跪下谢恩,要么便是谄媚应下,可她呢?”
她顿了顿,指尖在碗沿轻轻一敲,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只颔首垂眉,回答得笨拙,却句句都在本分二字上打转,既是言明她不敢多问,又是
暗指胥衡并无不臣之心。”
“还有,你们没瞧见贞宁那护短的架势么?她章嵇灵是何等人物?眼高于顶,心思深沉,等闲人连她一个眼神都得不到。如今却为了这么个小丫头,亲自下场,不惜得罪本宫也要把人带走?”虽是如此说话,她嘴角却勾起看戏的笑意。
她将搅动药膳的玉勺轻轻放下,“依本宫看,”皇后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这丫头,十有八九是在装傻充愣。倒是懂得藏拙。”
“娘娘明鉴!”两人对视一眼,回忆起江愁余的举动,终究心悦诚服。
宁皇后端起那碗已经微温的药膳,凑到唇边,却并未立刻饮下,她看着碗中倒映出的自己雍容却略显疲惫的面容,以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仿佛自言自语般又加了一句:“不过也好,聪明人总是更省心一些,如若本宫不做这坏人,谁又来做好人呢?”说完,她仰头,将碗中那苦涩的药汁一饮而尽。
知晓她说的是谁,两人更是不敢说话,云岫只奉上清水和帕子。宁皇后接过帕子,轻轻拭了拭唇角。
第95章
胥衡端坐马上,目光沉沉扫过视野所及的每一寸土地。
东胡狡猾,自知从淮边城讨不到好,便又分出各个部族挨着劫掠边镇。
一路走来,皆是残垣伏尸,目之所及,满目疮痍。
胥衡身后的轻骑精锐,人人面沉如水,只有战马偶尔不安地打着响鼻,蹄铁踏过铺满灰烬的地面,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将军,前方三里,黑临县。”一名斥候策马奔回,声音沙哑紧绷,“有……有活口迹象。但……”他顿了顿,头盔下的脸色异常难看,“谷内情形……甚惨。”
胥衡绷紧下颌,没有任何言语,只猛地一夹马腹。战马长嘶一声,如离弦之箭般冲出,亲卫紧随其后。
众人停住城门前,仍旧顿住,不算小城门前几辆被焚毁的马车只剩焦黑的框架,歪斜地倒伏在地,泥浆的颜色深得发褐,仔细查看皆是由血浸染而成。
数不清的尸身横七竖八,层层叠叠,有须发花白的老者,被数支粗陋的箭矢死死钉在腐朽的门板上,干枯的手无力地垂落,浑浊的眼睛空洞地瞪着城门外,似乎在等待什么,有稚嫩的孩童,小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倒在众人之中,稚嫩的脸上还是不可置信,更多的,是倒伏在地的妇人,她们望着天,脸上充满着怨恨,指尖在地上狠狠抓住几道痕迹,不远处是撕碎的衣裳,她们至死都想要遮挡什么。
众人沉默,饶是有所预设,却依旧为之愤怒和无力。
胥衡轻轻抬手,众士兵下马,一步步走向尸堆,在尸堆中搜寻还存活的百姓。很快,他们在几具交叠的尸身下,发现了一个半死的老者。老人浑身是血和泥污,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发出意义不明的呜咽。
一名士兵试图靠近,伸出手:“老人家,别怕,我们是王师……”
话音未落,那蜷缩的身影猛地一颤!老者倏地抬起头。
闻言,他浑浊的眼珠先是茫然,随即,当他的视线聚焦在士兵身上代表安国的衣甲,尤其是越过士兵,落在后方胥衡的身上,那浑浊的眼底骤然爆发出一种铭心刻骨的恨意。
“滚——!”一声嘶哑到破音的咆哮猛地炸开,充满了无尽的怨毒。老者枯瘦如柴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从瓦砾堆里挣扎出来,挥舞着干枯的手臂,疯狂地扑向离他最近的士兵,枯枝般的手指胡乱地抓挠、拍打着士兵的胸甲和手臂。
“滚开!你们这些天杀的兵!滚!现在来做什么?!晚了!都晚了啊!”他嘶吼着,唾沫混着血丝喷溅出来,“全城的人!都死了!都死了啊!我的老伴…我的儿子…儿媳…小孙儿…都没了!都没了!就剩我这个老不死的!老不死的在这里哈哈哈哈哈。”他狂笑着,笑声比哭还难听,“你们…你们怎么不早点来?!现在来…是来看这一城的死人吗?!”
士兵们被他突如其来的疯狂震慑住了,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脸上写满了震惊、无措和深重的悲悯。
在一片死寂和老者歇斯底里的咆哮中,胥衡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向那状若疯癫的老者。
老者看到他走近,更加疯狂,枯瘦的拳头雨点般砸向胥衡冰冷的胸甲、臂甲,发出“砰砰”的闷响。
“滚!你也滚!将军?狗屁将军!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贵人…知道他们怎么死的吗?!知道吗?”
胥衡站定在老者面前,他没有任何闪避或格挡,任由那毫无力道的拳头砸在坚硬的玄铁上,任由老者发泄着情绪。
老者疯狂的击打渐渐变得无力,嘶吼变成了破风箱般的喘息,最终,那滔天的恨意和绝望仿佛耗尽了他的心力。他身体一软,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哭声凄厉,令人闻之心碎。
众人默默垂下了头,有的甚至红了眼眶。
直到老者的哭声从歇斯底里转为断断续续、耗尽全力的呜咽,胥衡缓缓半蹲下身。他的动作依旧沉稳,声音却也带了丝颤抖:
“我是胥衡。”
“老人家,”胥衡刻意放缓声音,“东胡是何日破城的?镇守何在?守军何在?”
听到“守军”和“镇守”这两个词,老者呜咽的声音猛地一窒。他抬起涕泪横流、污秽不堪的脸,看向胥衡。那眼神里,恨意依旧未消,却又添上了浓得化不开的讥诮和怨毒。
“守军?…太守?…哈…哈哈哈…”他发出一串凄厉又嘲讽的干笑,笑声牵动伤口,让他剧烈咳嗽起来,咳出了血沫,“狗官!那个姓赵的狗官!”老者用尽力气嘶喊,枯瘦的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的泥土里,“胡狗的马蹄声…还在几十里外…他就…他就吓破了胆!带着搜刮来的金银财宝…带着他那些狗腿子亲兵…跑了!城门大开…跑得比兔子还快!留下我们…留下这满城的老弱妇孺喂了胡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