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作者:平流雾      更新:2025-09-06 10:08      字数:3747
  
  算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看戏,她不免感到新奇。
  崔潜看出她的兴致,便揽着她往席上走,笑道:“我叫舅母做了一道菜,你爱吃的葫芦鸡……你且放心,我是用裴湛的名义请舅母做的。”
  风水轮流转,如今倒是他成了那个见不得人的,崔潜一时感慨。
  林雾知的眼神还落在戏角身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道:“我已经许久没有回家了,舅父身体可还好?”
  崔潜回道:“家里一切都好。”
  林雾知轻轻点了点头。
  二人落座后,席面上摆着的大都是林雾知爱吃的家常菜,另有切鲙、光明虾炙和一些鲜果。
  崔潜率先把鲜果盘端过来,指着其中几个鸡心形的浅红色水果:“是岭南快马加鞭送过来的荔枝,听说味道浓甜爽口,你尝一尝可否爱吃。”
  林雾知歪着脑袋盯了片刻,扭头望向崔潜:“我该怎么吃?”
  崔潜怔了怔,忙敲了敲脑壳,故作恍然大悟状:“都怪我,竟然忘了为你剥好了,来来来,先给我。”
  他很乐意伺候林雾知,在龙兴村的时候,不仅热衷于为她梳妆打扮,连日常的沐浴更衣也总是抢着做。
  “应该要剥壳……你还别说,这果壳真薄,闻起来好香甜……”
  林雾知低垂眼眸,看着他圆润的指甲小心地掐开荔枝粗糙的外壳,露出晶莹剔透的白嫩果肉,还带着些微汁水,在他指尖颤巍巍地晃动着。
  她心中一动,想起之前某晚,阿潜蹲下来为她洗脚时,侧脸也是这样认真的模样,偶尔还会抬头看她,眸眼亮晶晶的,像只想要她摸头的狗崽。
  许多时日过去,周遭的一切仿佛都变了,又仿佛什么都没变。
  唯有她的心境,已然不同。
  崔潜本想把荔枝递到林雾知唇边,喂给她吃的,又担心此举会惹她不快,便放入瓷碟中,推到她面前。
  戏台上的歌舞戏早已开腔多时,咿咿呀呀的唱词在热风中显得格外缠绵,细细听去,此时正唱到月下逾墙前,张生对崔莺莺表明心意的那一段——
  【莺藏~柳暗~无人语】
  【唯有~墙花~满树红】(注1)
  扮成张生模样的男角拉长了调子,配着悠扬的笛声,唱道:
  【深院无人~草树光】
  【娇莺不语~趁阴藏】(注1)
  林雾知捏起荔枝肉时,忽地抬眸,与崔潜暖意盎然的眼神对上。
  灯火炜炜,绵绵情意。
  恰如红烛高烧的新婚夜,她笑吟吟地却扇,烛火猛地一跳,正照见阿潜倏然睁大的眼眸——那里面盛满少年笨拙的羞赧和被惊艳到的直白。
  人生若只如初见……
  林雾知心中黯然,闭了闭眼,把荔枝肉塞入唇舌,汁水瞬间四溢,如同饮了一口蜜,压下涌入喉间的苦涩。
  “无论如何我要多谢你,”她抬手倒了一杯清酒,在溶溶月色下,迎风朝着崔潜举杯,“当初若不是你答应与我成婚,我避不开林卓的逼迫。”
  她还穿着济世堂学徒的制服,虽粗布麻衣却难以遮掩她清丽之美,但若是他们婚后甜腻之时,他定然在进门时,就抱着她去换衣服了,可如今却不敢对她动手动脚……所谓爱而生畏。
  崔潜凝着她因遭逢打击而日益消瘦的面容,也举起酒杯,心中似有所感,酸涩地笑了笑:“你是想对我说论迹不论心吗?既然我帮到了你,便不论我当时是否有恶意?”
  见林雾知沉默不语,他只得落寞地摇了摇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终于问出了这让他纠结数日的话:
  “你是否已经考虑清楚了,是打算原谅我,还是……准备彻底放弃我?”
  林雾知也不由涩然地笑了笑,却没有即刻回复崔潜的问题。
  而是望向戏台,语气轻微:“这则变文我之前听过,崔莺莺最终没能和张生白头偕老……张生进京后,逐渐被功名利禄迷花了眼,将莺莺视为祸水,而后另娶他人……莺莺得知此事,也于愤恨之中另嫁他人了……”
  这个结局还是裴湛告诉她的。
  裴湛总是背着她看一些香艳话本,也经常和她探讨一些话本故事。
  包括这本《莺莺传》。
  裴湛看完此书后,一向寡言的他,竟骂了张生许久,夜半欢爱之余,还愤愤不平,拉住昏昏欲睡的她——
  “当初明明是他高攀崔小姐,先是与崔小姐私会,毁了人家的闺阁清誉,后是诱得崔小姐褪了罗裳,与人家有了肌肤之亲……他怎么能一入京城,就把崔小姐弃之如敝履!”
  彼时她困得不行,乱七八糟地亲了亲裴湛的下巴,懒懒道:“那他的确很坏了,崔小姐好可怜……”
  裴湛还是难以消解愤恨,与她肌肤相贴睡了许久,突然幽幽问道:“娘子如何看待水性
  杨花、见异思迁之辈?”
  她茫然地迷瞪着困倦的眸眼,大约过了几息,方才反应过来他问的什么,无奈地叹道:“你以后要是敢这样,二话不说我就和离走人。”
  “……若那人是娘子呢?”
  “你发什么疯?从哪里看出我会水性杨花、见异思迁啊?”
  “请娘子回答。”
  “……嗯……那你也二话不说,先与我和离,再把我丢出去?”
  “不行!那岂不是……”
  林雾知那时不懂裴湛“岂不是”后面会接什么话,只烦躁地捂住他的唇,让他闭嘴快点睡觉……如今却是懂了。
  ——那岂不是会便宜了崔潜?
  这就是裴湛那时想说的话。
  她心情复杂地摇了摇头,唇角浮起一抹苦涩的弧度。仰首饮尽杯中酒时,眼角余光忽地一顿。
  戏台不远处的回廊下,裴湛一袭暗墨色长衫,立在隐蔽的石柱处,他的视线幽幽地穿过喧闹戏台,不知已经在她身上停留了多久……
  所以,为了不被她和崔潜发现,他是何时换了一身衣衫?
  林雾知顿觉好笑至极,裴湛怎么像古宅里的怨鬼一样如影随形?若不是怕她发火,他是不是要寸步不离地跟着,然后死死盯着她与崔潜的一举一动,以防他们有半分逾矩之举?
  她心中生出一丝促狭之意,或许还有几分想报复的快意,放下酒杯后,捏住一枚荔枝肉,对着崔潜浅浅笑。
  崔潜虽不解其意,却在怔愣之后,也跟着扬起嘴角,隐隐几分憨气。
  让人很想玩弄。
  林雾知便也顺理成章地玩弄他——笑意盈盈地把荔枝肉递到他唇边,还生怕窥伺中的裴湛看不清似的晃了晃。
  “阿潜,我喂你吃!”
  第69章 窃爱越是斤斤计较,越是深爱难离……
  含住荔枝果肉时,崔潜仍有一种置身于幻梦中的不真实感。
  直到这一场戏唱完,他缓缓咽下浓甜的荔枝汁,方才迟疑地问道:“这就是你的答案吗?你决定……选我了?”
  可这番话他自己都不太信,也说的吞吞吐吐、犹豫犹豫。
  果然,林雾知笑意盈盈地拿起布巾将手指一一擦干净:“你可不要多想,我只是觉得这盘荔枝好歹也是你剥的,你怎么能不吃一个?”
  话毕,眸光不经意掠过回廊。
  裴湛半截身子都探出廊外,双手死死攥着栏杆,即便相隔甚远,也能感受到他胸膛起伏,在极力平息呼吸。
  她漫不经心地收回视线,夹起葫芦鸡的一块鸡腿肉,道:“以前表哥总跟我抢鸡腿……我其实不讨厌表哥,只是有些烦他,他总喜欢和我争来抢去,还总借我的钱去赌博,赌输了自然就不肯还我钱了,他还是个告状精……
  “如今表哥离家闯荡,我也有许多钱财,可再也没人跟我挣来抢去,也再也没人借我的钱了……连葫芦鸡都安安静静摆在我面前,任由我吃了……
  “我却有些想念表哥了。全天下与我血脉相连,一心一意为我好的人,除了我舅父舅母,就只剩下他了……”
  她干巴巴地嚼着葫芦鸡,心里觉得好生奇怪,以前觉得葫芦鸡特别香脆,怎么都吃不够,天天盼着舅母做,现在却觉得肥腻苦涩,难以下咽。
  “你们兄弟二人的事,我不敢和舅父舅母说,当初是我一意孤行要嫁人,如今也该由我独自承担嫁人的后果。
  “偏生表哥不在家,一时间,我竟想不出我还能找谁倾诉此事……
  “我以前总以为我有一两个知心好友便足够安稳,所以你说要出门闯荡,做毛皮生意,我不仅不拦你,还特别支持你,生怕拖累你的前程……当然,我现在知道你所谓的出门毛皮生意恐怕是骗我的,不过也无所谓了……
  “可如今祸难临头,我突然发现,我其实根本过不了无人相伴的日子。我没自己想的那么坚强,我需要很多人真心实意地爱我,在我脆弱时给我强有力的依靠,愿意听我倾诉一些无聊琐碎的心事,最好能在我迷惘时,帮我分析、给我一些好的意见……”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脑中渐渐浮现裴湛在夜灯下为她讲学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