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作者:雨霈天青      更新:2025-09-08 08:24      字数:3287
  随着十一届三中全会后的拨乱反正,一大批干部平反复职,陆续返城。1983年,祖父祖母的处理结果也得到纠正昭雪。
  父亲身体本就不好,这个喜讯传来,更是令他始终紧绷的弦一夕骤松,多年压抑的苦闷一夜之间爆发,精神彻底垮塌,以至病体难支。
  父亲早就替自己准备好了棺木,也选好了下葬的地点,就在母亲的坟旁边。
  办完丧事后,我很快又要回到美国继续学业,临行前,吾老爷子找我单独聊了一次。
  那次谈话很正式,意思却简单明了,无非是要我别忘了当初在吾家列祖列宗面前许下的誓言。
  他在这时节重申旧约,和祖父祖母得到平反有莫大关系。毕竟,我的出身不再不堪,档案也不再被人以有色眼镜对待。
  送我去机场的路上,吾娟也同行。那个年代社会风气还比较保守,男女同志之间很有距离感,因此虽然我十分冷淡,但吾娟似乎一点也没感觉出来。
  道别时,她红着眼睛小声对我说:“阿勇哥,我在吾家村等着你回来。”
  我不知道说什么,所以只是点了点头。
  这个女孩,我对她一点都不熟悉,甚至从来没有在意过。我们很少打交道,说话则更少,然而她却对我抱着匪夷所思的深厚感情。我感受到的不是洋洋得意,而是无边无际的茫然和痛苦。
  我无法想象,和一个不会让我产生任何心绪波动的姑娘结为夫妻,度过余生是什么滋味。
  1984年,我在国外的学业即将结束,当时,我的导师邀请我留在美国,做他的助手。
  说实话,我并非不曾动摇过。
  那时的美国是世界上最发达的国家,漂亮的洋房、飞驰在宽阔马路上的汽车、高耸入云的摩登大厦,无不迷花了留学生们的眼睛。
  可我知道自己出国有多么不容易。
  后来有句话形容——七八十年代,中国一万多个农民才能养活一个留学生。
  我享受了祖国提供的机会,学成归国报效故土是应尽之责。
  只是,回国,就意味着要和吾娟结婚。
  这是我一直试图逃避的事。
  导师和同学们则劝我,可以继续深造,待过几年再回国。
  不得不说,我心动了。
  至少那一段时间,我的内心是卑鄙的。我不甘心葬送婚姻和未来的人生,妄图背信弃义,泯灭之前的承诺。
  然而吾老爷子敲了我狠狠一击。
  他让吾青打电话给我,传话:“你可以躲在国外不回来,但你爹妈的坟全都在吾家村,你以为你跑得掉?”
  于我而言,这话的分量,说惊魂动魄也不为过。
  宜周,你生活在开放的年代,接受了新时代教育,无法想象几十年前的农村有多么野蛮愚昧。
  我在吾家村长大,却对那个地方和那里的人无比憎恨。
  从幼时起,我见到、听到无数的恶,强者仗势欺人、弱者忍辱含垢,妇女和知识分子被损害、被侮辱,甚至还有许多不知羞耻的混乱男女关系,许多因为封建迷信构建的权威和倾轧制度。
  这个小小的地方,我的母亲受屈却不得伸,我的父亲被生产队施加重重劳动,而他们过世后,坟冢成了威胁我的利器。
  我相信,他们吾家绝对做得出挖坟这种事,毕竟,在此之前的十多年间,砸孔庙、扒坟挖尸并非罕事。
  含着无尽的愤怒和屈辱,我回到了国内,回到了吾家村。
  吾老爷子毫不意外我的归来,对我说:“到了你承诺娶娟儿的时限,她等了你这么多年,你不能辜负她。你们结婚后不好离我们太远,我托了许多人脉,在县里为你找门路,没想到县委的许书记知道你是国家公派的留学生后,大夸了你一顿,说你很优秀,会安排岗位留住人才。等有了确切消息,你以后就在县里上班吧,也方便顾好你们的小家。”
  1985年2月,我和吾娟结了婚。
  虽然并非本意,但我终究没能违背当初的承诺。
  结婚那天,吾娟脸上化了妆,粉红的面颊上鼓起幸福的笑容。她羞涩地将头依偎在我肩上,说:“阿勇哥,我终于嫁给你了,这简直像做梦一样。”
  这不过是她父亲无所不用其极地为她编造的梦幻而已,她明明清楚,却甘之如饴。
  我对吾娟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谁会对路边经过的陌生人有感情呢?
  我对她近乎一无所知,且毫无了解的兴趣,这观感或许比陌生人还不如。
  新婚夜,我僵直着手臂抱着吾娟睡了一晚,之后的日子,我们就像躺在一张床上的陌生人。
  我和吾娟,不过是名义上的夫妻罢了。
  后来,我到县委上班,我们住进了分配的宿舍,就很少回吾家村了。
  过了一年,吾家似乎察觉了不对劲。
  其实能拖这么久,也出乎了我的意料。
  那时候的两性知识很匮乏,我和吾娟没有真正同房这件事,或许她一开始根本就没意识到。
  1986年端午节那天,县委放假,依照当地风俗,女儿女婿要回娘家过节。
  饭后,吾老爷子找我单独谈话。
  因为早有准备,被问到和吾娟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时,我回答得很平静。
  “当初我们只约定了要结婚,可没说要生孩子。”
  吾老爷子没料到我会这么说。这些年来他在吾家村说一不二,已经升职为村长,又因为积威深重,平时村里再嚣张的汉子也不敢顶撞他,偏偏我的话让他哑口无言,暴怒之下直接动了手。
  我并不惧怕他,当时的我正值壮年,虽然念了好些年的书,但好歹从小干农活长大,身手并不差。
  他打我,我自然要还击。
  最后是吾家人闻声赶来才分开我们。
  我受了伤,吾老爷子也没讨到什么好。而且经过这一次,我深切地感受到,他老了,背驼了,力气也小了。
  从前我是个穷苦学生,才会被他威胁和掌控,可现在我年轻,未来还能拼搏,而他只能在吾家村这样的小地方独断专横,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吾熊来给我们分别看了伤,开了药。
  吾娟从吾家老太太那边过来,明显哭过一场。
  我们一起往家走,一路无话。
  我从来和她都没什么可说的,而她似乎太过伤心,只在到家的时候,声音沙哑地说道:“阿勇哥,爸爸都是为了我们好,你怎么能和他动手呢?”
  我顿了顿,忍住心里的嘲弄,最终什么也没说。
  那天晚上,入睡后没多久,我就感觉到身体的异样,灼热席卷全身,连头脑都被烧得无法思考。
  一片黑暗中,旁边的吾娟抱住我,语调哀怨:“阿勇哥,你是不是真的不喜欢我?可我们已经是夫妻了啊,我们是要一辈子在一起的。爸爸说要让村头的王寡妇好好教你,但是我怎么能让别的女人碰你呢……”
  那天晚上,从吾家回来后,我只吃过一样东西,就是吾熊给我开的消炎药。
  可实际上,我吃的,是村里给牛马配种的发情药。
  次年,吾掠出生。
  1989年初,我向单位申请了离婚。
  当初结婚的时候,还没有全国统一的婚姻登记制度,我们是在乡政府登记的。我调到省里之后,因为牵涉到吾家不同意,整个离婚手续十分繁琐。
  但我态度坚决,且不惧打持久战,何况我当时事业平稳,形势已然是我强他弱,吾家那边最后还是同意了。
  我没要那个孩子。
  吾家答应离婚的条件就是留下他。
  跟着吾家人,他至少能享受到亲情和关爱。
  对我而言则截然相反,这个孩子全然来自于欺骗和强迫,是对我自由和精神的掠夺,自他降生起,我对他始终无法自控地带着嫌恶。
  他是药物促成的结果,不含有我一丝一毫的真情,我没有一刻将他视作血脉传承。
  为了彻底摆脱吾家,我抓住调动的机会,来到了G省,待工作稳定后,就作主迁走了父母的坟。
  在这里,我遇到了你母亲惜文。
  当时她在百货商店当售货员卖衣服,已经和你的生父结婚多年。
  我在她手上买过两次衣服,无意中发现她手臂上带伤,细问之下才得知她时常遭受丈夫的暴力虐待。
  我从令人窒息的婚姻中解脱后,觉得离婚才是解放自我、实现自由的光明大道,便建议她申请离婚,并承诺如有必要会提供帮助。
  惜文的婚姻完全出自父母之命,未曾顾忌过她一丝一毫的个人意愿,当她打定主意离婚时,你的外祖父母认为她败坏全家名誉,扬言胆敢离婚就和她断绝关系。
  然而惜文性格坚韧,从前她不知道女人还能和丈夫离婚,拥有新生活。自从听说我的经历后,她一天都不愿再忍耐,打定主意不回头。
  就这样,我们两个都成了孤孤单单无家可归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