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章
作者:竹不汲      更新:2025-09-08 08:28      字数:3312
  邵百川是个守时的人。两点整的时针刚刚经过刻度线,小楼的门便被从外之内打开了。
  宁知微站起身来,微笑着朝走到自己身前的人伸出手:“邵经理。”
  就这么短短几步路的间隙,他已经不动声色地将人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仍然是不起眼的朴素装扮,西装和皮鞋都有些旧,手上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皮包,不知道装着些什么。
  宁知微脑中浮现出许多可能性,但没有一条让他觉得能够完美解释眼前的景象。
  直觉告诉他,虽然邵经理的神情明显比上次在医院里见到时更加局促紧张,但对方此行前来并没有恶意,所以他打算静观其变。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并且他也不相信在经历过招标会上被自己化险为夷的那一切后,邵百川还能做出什么算计自己的事来。
  不过,尽管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他仍旧没有想到在这栋小楼只剩他们两个人、邵百川坐在他对面之后,对方将会以一句什么样的话作为开场白。
  “小宁总……”邵百川脸上浮现出浓烈的不安和纠结,似乎被困在什么左右为难的抉择之中。
  半晌,嘴唇轻轻动了动,一道带着叹息的低语在绝对寂静的背景音里落下。
  “还记得……十年前你父亲遇害的那天吗?”
  第118章 蒙尘珠
  有那么大概几秒钟的时间,宁知微心如擂鼓,将耳膜敲击得嗡鸣作响。
  整个人身子轻飘飘的不像还在重力辖制的范围内,感受不到四肢的存在。
  半晌,他才动了动自己肌肉僵硬到有些酸痛的脖子,抬眼死死盯住方才说出了自己来这里之前绝不可能想到会问出这个问题的对方:
  “……你知道十年前的事?”
  邵百川观察着他的反应,在确信他很吃惊之后却没有额外的举动,只是苦笑了一声,垂下头:
  “何止是知道。”
  他跟宁知微对上视线,眼睛里已经呈现出明显大病初愈之后的衰败之色,唯有深处还隐藏着一点不明显的闪烁光芒,满脸苦涩:
  “小宁总……你爸爸出事的那一天,我是那场董事会的亲历者。”
  又是一道能彻底摧毁人语言系统的五雷轰顶。
  宁知微口干舌燥,知道对方用短短几句话便推翻了以往在自己心中的所有印象,变成了一个截然不同的人。
  一个能够帮助他,重新找寻回残破真相的引路灯塔,有着无与伦比的利用价值,以及存在意义。
  宁知微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然而不断滚动的喉结还是暴露了他此刻内心惊涛骇浪翻滚不息的事实:“你怎么证明?”
  邵百川紧紧握着自己面前盛满清香的茶杯,接受宁知微如同刀锋一般锐利的视线检阅。
  过了半晌,他才低声回答道:
  “大概你不知道……你爸爸一定没有告诉过你,十年前他还是澜石董事长的时候,我曾经是他的心腹之一,为他办了不少事情。”
  如果说原本大脑中模糊的记忆是散落各地的蒙尘珠子,已经黯淡得失去了光泽,难以寻回,也毫不起眼;而此刻邵百川说的这句话,就犹如一根从天而降的细线,不费吹灰之力地串联起了这一切,形成了一个昭示一切真相的闭环。
  记忆的关键锚点被猛然触动,宁知微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刹那间想起来在那个刚刚跟宁士扬谈话完毕的午后,自己留在他的书房,无意间打开了一封汇报目前调查情况邮件,署名正是十年前的下属邵百川。
  他全部都想起来了。关于这个名字背后的一切。
  “是你……”宁知微再开口时,声音暗哑到连自己都难以置信:
  “不……你猜错了,我知道你。十年前,我知道你在帮我爸爸办事……也就是说,你手上有当时宁陆川和周临暗度陈仓窃取公司的证据?!”
  邵百川叹息着回答道:“是有一些被我暗中保存了下来,但并不完整,无法形成有效的证据链。而且,这已经是我这些年来东躲西藏、时刻逃避周临怀疑或突然发难的结果了。”
  桌子下面,宁知微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听见这一句话,除了意料之外惊喜带来的情绪波动之外,他竟然蓦然滋生出了些许紧张。
  像是近乡情怯,尽管这是他十年来睡梦中也想找到的、父亲被陷害的罪证,但当有人真真切切地将东西呈现在他面前时,他思绪浪潮翻涌,近乎不知所措。
  这个自己等待了许久的揭秘时刻……终于到了。
  宁知微深深呼出一口气,强迫自己再次镇定下来,想到还有最重要的前置环节没有安排好。于是他抬眼看向邵百川:
  “邵经理,既然今天我们已经坐在了这里,那么自然可以开诚布公,我把你的行为理解为,你有放弃枫林、转而向澜石合作的意向。”
  邵百川点了点头,肯定这一点:“这是自然。”
  他带着苦涩自嘲般一笑,直视着宁知微的眼睛,犹豫片刻,才缓慢地将自己此番重大举动的真正起源全盘托出。
  “十年前你父亲出事之后,周临和宁陆川将公司进行了大洗牌。许多之前跟你父亲有私交、或者被提拔过的员工都被驱逐出澜石,换成了他们自己的人。”
  也不知道是该说幸运还是不幸,邵百川这个货真价实的宁士扬心腹,在这次风声鹤唳的大清洗中却由于一直处于极端保密状态而躲过一劫。
  而后,他艰难活过几年公司动荡,最终在周临和宁陆川的决裂中被迫站队,离开澜石,跟着枫林长途跋涉到这里。
  这些年,他虽然对周临并没有什么好感,但迫于现实生计不得不兢兢业业,始终扮演着普通主管的角色。
  由于他本人的能力还算过关,得到了亟需用人之际的周临信任,也对他委以重用。
  这不过这重用与宁士扬纯粹出于欣赏眼光的截然不同,而是无可奈何之下的权衡利弊,自始至终都伴随着周临的打压和猜忌。
  “虽然找不到证据,但他应该看出了什么,一直都在怀疑我。”
  邵百川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像是在后怕自己这些年其实一直在刀尖行走。他告诉宁知微:
  “小宁总,其实本来在你重新回到墨城之前,我基本上已经放弃希望了。虽然我手上还有当年他构陷宁总的一些证据,但是连能够报仇的人都不在了,你和凌夫人一直没有音讯,我就算掌握了这些东西,也和拿着一堆废纸无异。我想着大概这辈子就这样了,坚持着在周临手底下看人颜色、战战兢兢地活过半辈子,囫囵赚够钱以后赶紧退休,干脆把这个秘密永生永世埋在地底。”
  但尽管已经差不多下定了这样的决心,有时候午夜梦回,想起来事业上那些陈年旧事,他还是会觉得辗转反侧。
  “你父亲曾经是我的恩人。”邵百川长叹一声,想到昔日上司,眼角忍不住涌出泪水:
  “刚进公司的时候,我受到职场霸凌,一度被逼到差点辞职。我被派到你爸身边做一个很难的项目,被迫接下这个烫手山芋想着好歹完成这个活计就赶紧离开公司,哪怕形容狼狈也在所不惜。”
  “然而也就是这一个项目,竟然让宁总注意到了我,从而处处提拔帮扶,甚至在我家人生病的困难之际借给了我救命的二十万。这二十万的钱我早就还给了他,但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我到现在都没有还清。”
  一字一句,呼吸之间,宁士扬的身影再次在宁知微心脏深处缓缓被承托而起。
  他出神地坐在原地,听邵百川用发自肺腑的声音感叹着十年前那个一生身处正地的董事长。
  鼻腔发酸,喉咙发苦,万般杂念都被压在心外,唯有一句话在血液中始终存续。
  爸,他想,虽然晚了一些,但我一定会成为你那样的人。
  在为你报仇之后,集成你的衣钵,你的灵魂,你对这个家庭的责任。
  这是我欠你的。比邵百川的二十万还要难以还清,一万倍。
  “好在就在我即将放弃希望的时候,小宁总你回来了。”
  结束了对自己前半生的漫长追忆,邵百川把千言万语融进对宁知微熟悉又陌生的注视之中,感慨万千地笑笑:
  “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很惊讶。但也说来惭愧,一开始迟迟没有下定要立刻回来帮助你的决心,总想着再观望一下你的势头看看再做决定,大概是因为已经被驯化了太久,欺压了太久,以至于逐渐麻木,想着就此臣服命运。”
  可是那场招标会撕碎了他最后的挣扎和犹豫。
  “小宁总,你知道吗,在招标会上发病那天,虽然已经有了四肢麻痹的症状,但一开始的那几分钟,我其实还有意识,能看见你做了什么。”
  像是作为一个阔别已久的长辈,他用称得上欣慰的目光看着现在的宁知微。
  挺拔的,坚韧的,英俊的,富有朝气的故人之子,在他跌落到低谷时挺身而出,再次拯救自己于绝望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