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阿紫正是这么做的。
  狐妖善戏。阿紫让所有的人都相信她是彻头彻尾的受害者，心甘情愿地帮助她。她明明不是被村长借寿而死的，却让他们“带钱”，去长寿泉见证村长的蛊术，更加坐实她受害者的形象。她说了无数次“救救她”，但她其实并不需要被救，她早就死了。
  狐妖善骗。所有人都以为阿紫跟狐妖做的交易是阿紫献皮、狐妖报仇，但实际上，她的皮却被封印在了镜子里，必须靠生人才能取出——这显然是成为狐妖的“试炼”的一关，因为阿紫得皮后的复活过程极为痛苦，那时，她就已经不再是人披人皮，而是狐披人皮了。
  狐妖爱美。就像胡应物问他们狐冢里面“美不美”一样，阿紫也有样学样地问村长的人皮“美不美”。再恐怖的东西，狐妖都会执念一般地从中攫取美感。
  最后一步，妖要讨封。阿紫确实就这么做了。经过吴姬刚刚的承认，阿紫已经越来越像真正的狐妖了。
  这意味着什么？
  柴雨生越想越遍体生寒。从阿紫“复活”开始，他就看出她骨子里就不是好人。以她暴虐淫邪的面相，她绝无可能是一个纯粹的、毫无反击之力的受害者。
  如果从一开始，阿紫真正的目的就是成为狐妖……
  那他们自以为聪明地推理出来的所有的故事，全都是被刻意引导出来的。
  柴雨生看着美貌又上了一个层级、举手投足跟狐妖越来越像的阿紫，拳头都握不紧了。他们原先都以为完成阿紫的嘱托、帮她“复活”就能离开长寿村，却没想到阿紫根本就是把生人骗进来，帮她成为真正的狐妖。
  祝祜说得对，他太代入这个故事了，真相是什么，他其实完全不知道，只是在一厢情愿地推测着所有的巧合，在玩这个世界里的游戏。他早该意识到的，在狐妖构建的这一方轮回里，所有的人都在撒谎。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了。
  因为阿紫又站到了小桥中央，正笑眯眯地举着村长的人皮，等着下一个人上前。
  柴雨生和张远舟都僵在原地。
  柴雨生双手冰凉，然而他一瞥见前面站着的张远舟脖子在淌冷汗，隐约又要尿裤子，忽然间就放松了，没忍住还笑了一声。
  这声笑让张远舟更紧张了，他很聪明，显然看出了阿紫在向狐妖转变，但他想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前面也没有给他蹚路的了，下一个就是他；同时他身后还有个身份成谜、这种时候还能笑出来的雨先生。张远舟感到自己腹背受敌，一时间汗如雨下。
  柴雨生看他害怕，自己就更安定了，正好借着空档观察起周围来——他自己都没发现他比以前胆大淡定了不少。
  他先探出脑袋去一瞧，见吴姬虽然跑到了门口，但迟迟没有跨过门槛。估计她是怕自己落单，出去的路上再遇到什么危险，所以站在门口满脸焦急地等着他们。
  柴雨生又看向远处的院墙，手腕忽然一紧，红线又竖了起来，指向某一个位置。
  他顺着线头看过去，立即发现墙面上的那群村长的鬼影发生了变化——
  第一排正中央的曾长寿身旁，凭空多出了一个人。
  这个人影不知道从哪里挤出来的，但形体和面容都像团雾气，完全看不出是谁，正在等待落墨。
  柴雨生心里一沉，蓦然想起之前在皮影戏院里出现在幕布上的黄师爷。
  一种极为不详的预感浮上心头。
  墙上这些如果是历任长寿村村长的话，那现在多出来的这一个模糊人影，很有可能，就是下一任村长，而人选还未确定。
  曾长寿不惜在已经被抹脖子的情况下也要自裁、发动蛊术，其目的昭然若揭：他不想让阿紫得逞，他要让长寿村永远存在下去，所以最后的蛊术，就是选定村长的继承人。
  这意味着……在他们中间，会有一个人永远留下来，做长寿村的村长。
  一刹那，柴雨生的呼吸都变得轻不可闻。
  村长要选继承人，他会怎么选……
  柴雨生不由自主就看向桥面上村长的残尸。紧接着，眼睛突然一睁。
  那团血尸，原本是在阿紫脚边的，阿紫剥完皮就随手扬在了那里，没人注意那血腥玩意的落点，但现在——
  那团勉强能认出人形的恐怖血肉，已经慢慢、无声地向他们移动了过来，血肉就在距离张远舟一步的距离，但他一直紧张地盯着阿紫，对此一无所知。
  这时，阿紫开口了。她对张远舟招招手，催促道：
  “过来呀！看看我亲手剥的皮！”
  张远舟大脑飞速转动，死死握着栏杆不愿向前，但他明白再拖下去也没有任何益处，于是抬起了脚步。
  柴雨生张开了嘴，没待发出任何音节，就眼睁睁地看着张远舟“啪唧”踩上了那团血肉。
  张远舟的鞋底一踩上去，那团血肉就像活了一样倏倏变大，它像是有腐蚀能力似的，几息的功夫，张远舟的一只脚还有半条小腿就都变成了那团血肉的颜色，而他自己却没有一点感觉。
  与此同时，院墙上那个尚且没有脸的人影变实在了一点，身量缩短了些，像是在朝张远舟的模样变化。
  柴雨生从院墙上收回目光，呼吸都快停了。
  张远舟站在了阿紫跟前，对着她手里那张人皮，简直魂不守舍。
  阿紫笑得迷人，用最动听的嗓音问到：“怎么样，是不是很美？”
  张远舟忙不迭点头，“美。”
  银铃般的笑声响了起来，阿紫又把这张皮贴到自己的面颊上，这一回，她舔了舔人皮，把其上残存的血珠吃了进去，享受地眯起眼睛。
  阿紫魅惑地问张远舟：“在你眼里……我像人，还是像妖？”
  张远舟心跳加速，呼吸变得急促，不动声色地伸手到自己的口袋，似乎在摸什么东西。
  阿紫又鼓励地问了一遍，笑容更大了：“你看我像人，还是像妖呀？你答对了，我就让你出去。”
  张远舟浑身紧绷，陷入巨大的犹豫。
  柴雨生从张远舟的背影就能看出他在天人交战。他明白张远舟的想法，即使他没听说过“讨封”，他也能看出阿紫自从得到“像妖”的承认，就变得更像狐妖了。也就是说，如果他也回答“像妖”，那阿紫会更加接近完全的狐妖。
  可这对他们并没有好处——狐妖吃生肉、夺人皮，让阿紫完全变成狐妖，只会给他们带来危险。虽然阿紫说答对了就让他们出去，可谁知道等她彻底化妖会做出什么事来。狐妖善骗，是不可信的。
  张远舟的手在口袋里越攥越紧。过了半晌，他下定决心，抬头对阿紫道：
  “你像……人。你，你是人。”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
  桥对面的吴姬环抱着的胳膊都掉了下来。
  柴雨生屏住呼吸，心脏咚咚直跳。
  张远舟死死抓着栏杆，一手在口袋里握着什么。
  听到这个答案，阿紫愣住了，紧接着暴怒。
  “你竟敢说我像人？！”阿紫攥着村长的人皮，尖指甲陷了进去，几乎把人皮给撕裂，大吼道：“你竟敢说我是这种弱小、令人作呕、忘恩负义的……废物！！”
  原本令人窒息的美貌霎然间就变成最狰狞的皮囊，阿紫一张嘴，喉咙里涌上狐类奇异的骚臭，闪着寒光的牙齿暴露无遗。
  “无知小儿，满口雌黄！！”
  阿紫愤怒地歪头，惨白的天色照亮了她的瞳孔，竟然显出了竖瞳。
  “不过没关系……”阿紫忽然妖孽地笑了起来，道：“你不封我名，我就吃你肉，一样得道……”
  下一刻，她张开血盆大口，猛然扑向张远舟。
  柴雨生下意识后退，再一抬眼，震惊地发现张远舟竟然还站在原地，他手里多了一面小铜镜，蓦地对准了阿紫。
  一阵刺目的白光从张远舟手心里爆发出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人不人、妖不妖的惨叫在空中炸响。
  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镜子碎裂的声音。
  急促的脚步声飞快远去。
  强光之下，柴雨生条件反射地闭眼扭头，“这是……”
  这是张远舟的“邪神的恩赐”，他留到现在，终于派上用场了。看来这“恩赐”的作用，是让他逃脱一次这种世界里的人的攻击。
  等白光散去的时候，阿紫还在原地痛苦地嚎叫，如同失明了一般、伸长了手臂要抓人。
  但张远舟已经从小桥上消失了。
  张远舟气喘吁吁地跑到了院门口，跟吴姬站在了一起。吴姬震惊地看着张远舟，张远舟死里逃生、坏笑着看向柴雨生。
  柴雨生一瞬间大脑一片空白。
  但很快，他手上的红线一紧，就把柴雨生的神智勒了回来。他先看向阿紫，阿紫似乎被刚刚的白光伤得不轻，妖力还未恢复，他还有时间想对策。
  柴雨生又看向桥面上村长的残尸——那团血肉并没有被刚刚的白光消灭，还在地上蠕动。柴雨生眉心一蹙，立即看向对岸的张远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