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雨生的手臂忽然青筋暴起，额角突突直跳。腕上的几圈红线也颤抖起来。
  他一直是个很平和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没有脾气。在十八岁之前，他过着所有平凡人家的孩子能拥有的快乐生活，无忧无虑。而在十八岁之后、从那卷红线突兀地出现在掌心开始，他的生活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父亲重病去世、变卖家产、苦力还债、从摆摊给人看姻缘开始成为月老、被推进月老庙、被拉下神坛、母亲和他的金身一起摔碎。
  这一切的变故发生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在柴雨生颤颤巍巍地成为鬼媒人的时候，都没有消化他所经历的一切。荣耀、悲伤、恐惧、不解……本该掀起的惊涛骇浪都被埋在海底，海平面依旧是浅浅的波纹，他无暇感知，因为当时的他只顾得了活下去。
  他甚至都不想活下去，如果没有祝祜的话。
  从七世轮回的第一个世界里走出来的时候，柴雨生放心地在家倒头大睡，虽然他那会儿什么都不愿意想，但过轮回的经历却让他对现实中拥有的一切有了实感，这份实感让他愿意捍卫他来之不易的平静生活，以至于他人生中第一次奋起决定报复什么，就是在狐妖砸了他的家之后去砸了福神庙。
  他曾以为那就是他这辈子最愤怒的时刻了，但并不是。与现在相比，那根本不叫愤怒。
  柴雨生双目赤红，冷笑一声，手腕上的红线腾地飞起，像条蛇一样竖在他身边，做出捕猎的动作。
  “我，钟意？”
  胡应物表情一僵，脚步顿住，似乎被柴雨生的声线和陌生的神情吓住了。
  柴雨生微勾手指扯住红线，指节泛白，似乎拼尽全力压抑着不让红线朝胡应物飞去。
  “如此伤天害理的世界，骗来又杀害了多少条性命，在你嘴里只是一项‘游览’……”
  柴雨生脸上一丝表情也无，他语调几乎没有起伏，却带着磅礴的怒意。
  “你觉得，我会‘钟意’？”
  被柴雨生扫落在地的层层桃花瓣忽然卷了起来，他脚下生起一个漩涡，这些花瓣飞快地从低空旋转飞起，如镖射向四面八方，胡应物仓皇躲避。
  柴雨生面容依旧安静，但越来越多的怒火却从心底冒了出来，好像海底突然裂了一道缝，一座沉寂多年的死火山濒临爆发。
  柴雨生紧紧抿唇，红线在他身后狂舞，在他没有意识到的时候，红线又一次化为了披帛，猛烈的金光迸发出来，他逆光站在那里如有光晕。
  胡应物一边疯狂躲避着这些无害的桃花，一边还在轻佻地大叫：“哎哎，雨先生，小郎君，你这就不可爱了……你也是来游览的，可别把自己气坏了伤身体……”
  胡应物朝柴雨生抛着媚眼，“大家可都是自愿来这儿的呀！我们这儿多好呀！”
  “雨先生，相信我……下一项游览，你一定会喜欢的……”胡应物喘息得魅惑，勾引地对柴雨生说：“胡家大院是世上最快乐的神奇之所，只要来了就不想走。下一项游览，还没有人舍得离开过呢……呵呵呵呵呵……”
  胡应物每多说一句，柴雨生心底震动的板块就更加动荡，当他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柴雨生心脏突突一跳，那道埋葬在海底的裂缝彻底裂开了。
  冤有头，债有主。一切的始作俑者，邪神祝祚，连同他的座下走卒，凭什么如此猖狂？！
  他从未体会过的憎恨和愤怒如同火山喷出的炽烈岩浆，岩浆肆意流淌、将无数粉饰太平的荒地尽数焚烧，柴雨生深埋在心底的事情在此刻统统上涌，无数画面浮现在眼前——七世轮回里惨死的每一个人，变成纸扎人被烧掉的祝祜，梅山镇里被砸毁的家，变成傀儡的赵夫人和李先生，他的父亲母亲，那些离奇死去的、他曾经的信徒……
  在这个瞬间，柴雨生的灵台里，一个他不知存在的禁制骤然崩裂。
  他痛苦地大叫起来，无法计数的情感和念想像针一样扎进了他的脑海，有什么东西在慢慢打开，慢慢加剧——
  柴雨生泪如雨下，从那间由滂沱大雨粉碎邪神蛊惑的密室里走出来之后，他才开始觉醒，到此时，这些压抑的心绪终于堆垛到了极点。
  柴雨生猛然睁眼，两行清泪流了下来。
  这么多年他习以为常的蠢笨迟钝、无法消解的逆来顺受终于撕开了面纱。
  他亲手牵起的和祝祜的姻缘在他们心意相通时撬开了他的情窍，而直到这一霎，从对一切邪恶的恨恶开始，他才真正懂得了七情六欲。
  以柴雨生为圆心，发生了一场无形的爆炸。
  胡应物被掀翻出去数十丈，而距离他们最近的桃花树林直接被夷为平地。
  披帛展开两掌，如丹凤展翅，绕地三尺，色泽金红，流光溢彩，昭示着正神归位。
  正红披帛飘动，柴雨生的面容从其后显露出来，他心念一动，披帛就骤然向胡应物袭去，“嗖嗖”缠上狐妖的脖颈，将他猛地拽到柴雨生身前！
  胡应物瞬息之间就被扯飞数十丈，眼珠都快从眼眶里跌落。
  柴雨生一抬手，披帛化回红线，一道一道勒上胡应物的脖子，慢慢收紧。
  柴雨生无情地看着胡应物，轻启双唇。
  “怎么从这儿出去。”
  胡应物的眼睛里终于流露出惊恐，他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
  柴雨生一眯眼，红线骤然收紧。
  胡应物的脖子上立刻出现了血痕，喉管里传来窒息的声音。
  “说！”
  但胡应物却没有动静。
  就在柴雨生再度收紧红线的时候，胡应物的面容突然发生了变化。
  这张脸忽然变形再变形，像是被人使劲揉捏摆弄的面团，五官飞快地变来变去。
  等到完全固定下来的时候，停留在柴雨生面前的，竟然是邪神的脸。
  邪神借了胡应物的皮囊，对柴雨生猛然露出一个笑。
  “本就是已死的狐妖的影像，你还逼问个什么劲啊，小月老。”
  柴雨生瞳孔一缩，刚一起手，突然一股极大的威压传来，邪神一根手指就把脖子上的红线给扯断了。
  邪神勾着唇角笑道：“别太用力，小月老。你还是个凡人呢。”
  月老的法器碎成几截，缓缓向地面飘落。
  柴雨生的视线不由自主地一颤，突然，邪神的手就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
  太快了！
  柴雨生被邪神提在空中，本能地去掰那只掐住他脖子的手，拼命扑腾着腿挣扎。
  邪神哼笑一声，道：“都进了我的轮回了，还想犯规？早给你恩赐你不要，现在是不是后悔了？嗯？”
  柴雨生被摁住喉结，吞咽和呼吸都极为困难。邪神欣赏着他涨红的脸，凑得更近了，距离柴雨生张开的嘴唇只有一指的距离，挑眉笑着说：“小月老，求求我吧……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柴雨生眼前星光乱闪，耳鸣大作，他强忍着巨大的痛苦，勉强勾起手指，艰难地转动眼球，瞥向地面——
  那几节碎裂的红线动了起来，再度拼成了一根完整的，倏忽飞向柴雨生。
  柴雨生眼睛一闭，感受到红线缠住了他的小指。
  下一刻，邪神刚意识到柴雨生手上多了一抹红色，红线就乍然拴住了他的脖子，柴雨生唇角流血，心中喝道：“生死一线，魂兮归来，无影狐，胡应物，速返——！！！”
  柴雨生眼前已经血色朦胧，但他仍毫不退缩地盯着邪神的双眼。
  几息之后，按住他喉咙的手蓦然松了。
  柴雨生咳喘坠地，再一抬头，面前的人变回了胡应物。
  柴雨生艰难地调整呼吸，沙哑地问道：“你……你还，还记得，我……是谁么？”
  胡应物满脸心疼地过来扶他，“天呀，雨先生，你这是怎么了呀，可心疼死我了……”
  柴雨生盯了他好一会儿，判断出这是七世轮回里的胡应物，也就是无影狐的影像。真实的无影狐，已经死在外面的福神庙了。
  ——在这个世界里，只能招到这个世界的“魂”。
  柴雨生长吁一口气，甩开胡应物的手，瘫在地上剧烈咳喘。
  刚刚那句咒语，是他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现在他又想起来了一点他法器的功能——
  他的红线，能够招魂。
  柴雨生仰面朝天，抬手擦去唇边的血迹，轻声笑了出来。
  怪不得他做鬼媒人，如果到了子时冥婚未结束，一定会起尸……其中的原因，他总算知道了。
  第75章 通天塔
  在胡应物又一次伸手要搀他的时候，柴雨生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等那阵头晕目眩过去，慢吞吞地抬手整理衣裳。
  红线回到了柴雨生的手腕上，安静地盘住。
  胡应物一直关切地站在旁边，但没过多久，他脸上的心疼突然消失了，妩媚的笑容又扬了起来，就和刚见到柴雨生似的。
  “雨先生真是辛苦啦！”胡应物灿烂地拍着手道：“请随我来，在下一项游览里，你会得到充分的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