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作者:
林叙然 更新:2025-09-08 09:50 字数:3694
杜悯忆起旧事:“那时永昌新政仓促败退,我被贬为白身,朝臣皆避之不及,你父亲却送你来此拜师,三拒而不还。”
他伸手比划了一下:“你那时才这般高,正是贪玩的年纪,却极为听话,只知埋首苦读。后来年纪稍大些,一两年间个头便蹿了起来,也渐渐懂事明理,却未因怕影响仕途而趁早与我断交。”
崔述品着杯中浊酒,舌尖被苦意包裹:“受老师教诲之恩,因此便弃而不顾,还如何在世为人?”
“你可还记得,我是何时起复?”
“永昌十五年二月,那时我正预备春闱。”
“那年殿试,先帝亲自阅卷,本欲钦点你为一甲。”杜悯叹了一声,“是我谏言,将你降为二甲。由此,你未能入翰林。倘若翰林出身,这般年纪资历入政事堂,想必招致的非议会少许多,这两年的路走得亦要轻松些。这些年来,我从未告诉过你此事,如今知晓了,你可有怨?”
崔述摇头。
“忝为帝师,为抚慰长达六年之贬黜,我甫一回朝,先帝即授太傅,你身为我之学生,年纪又太轻,若高中一甲,难免招来非议,亦容易招人妒忌。二来……”
“老师的意思我明白。贵胄出身,未知民苦。黎民之苦,万姓悲欢,书中窥不见根本,到民间,方能见其义,知其根。”
“当年父亲欲为我周旋,设法让我留京,是我自去吏部领职前往临溪赴任。”崔述轻晃了下酒杯,“这是老师为述安择的路,亦是我为自己择的路,迄今十二年,未有分毫悔也。”
“但我当年叫你离皇城入市井,为的却不是要你承师志,走上今日之路。”
杜悯暗叹了一声:“我便是从此路走过来的,自知此路刀光剑影,难有宁日。稍有不慎,更连性命都难保。你是我此生倾注心力最多的一个弟子,我知你天资可贵,自不忍你走上我的老路。”
“为师当年所为,只是希望你能得见民苦,往后在其位,谋其政,好生做一个造福治下百姓的循吏而已。”
“不想你早生此志。当年临溪任上,公务繁冗,你仍抽空著《临溪问渠笈》,书被驿传送至我案上时,我反复研读其中字句,便已隐有预料。”
杜悯再饮一口陈年之酒:“故而冠礼时未为你重新取字,只添一‘安’字。你是聪明人,当知我之意。”
“只是后来你辗转调任两地,又经徐子衍引荐入刑部,数年里,一直藏得很好,只忠于分内职事,一丝野心都未暴露,一星端倪都瞧不出。令我都有些怀疑,是否当初的问渠人心意已改。乃至郑守谦之事,我竟会误会你。”
“不算误会。”崔述垂首,口中浊酒苦得发腻,令舌尖都生出了黏腻之感,“阴诡之术,钻营算计,最为老师所不齿。弟子负师训诲,惭愧无地,安敢言怨?”
“未失本心便可。你有你的行事之道,我无法干涉,也无力干涉。”
杜悯长叹道:“你想明白接下来要如何自处了么?权贵显宦们不会容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太岁头上动土,弹劾、刺杀、哭庙、再至我,一出接一出,不见你败退,是必不会罢休了。”
“虎口夺食,谁也不会相让。唯遇神杀神,遇佛弑佛,方可破开阻碍,走出一条通天坦途来。”
“为师便是那东风。”
崔述猛然闭眼,手中用力,似要将酒杯捏碎:“老师生性廉洁,绝不会涉此事。族人为祸一方,自有律法严惩。江州路途遥远,老师远在玉京数年不曾返籍,如何得知,又如何阻拦,断不致因此获咎。”
“我名下有田四万亩。”杜悯手抚长髯,面上含笑,“纵是放眼天下,也是巨蠹豪绅。你若要保我,只有弃新令。”
“老师……”崔述话已不成句,“族人为恶的田契,您为何要悉数转移至自己名下?您不是这样的人,述安再清楚不过。”
“敲山震虎,力弱则反遭其噬,唯以泰山压卵之势,方能令其震怖遁走。我当年因此落败,但不代表这便是错的,当雷霆一击时,必不能心慈手软。”
“宗室之患,自古便是老大难,何况这回竟还派些妇人出面,难以反制,更是可恶。”杜悯豪饮满杯,“既敲不动宗室,便来敲我这先帝亲授的太傅罢。身负罪愆,自当一死,帝师尚因侵田获罪陨命,我倒要看看,朝中高官贵胄,有几人敢再负隅顽抗?”
崔述久未言语,末了只道:“我不会容此事发生。既是为族人遮掩,必有痕迹,我定能查出来,还老师清白。”
“你是我的学生,你之所学尽出我手。你有几分把握,能找出我的破绽?”
杜悯抬眼望向天际,中天之月散发着清凌凌的光,冷而寂。
“况且,述安……老师不是完人。”
“我与族中多年没有往来,入京之后从未返回江州,但毕竟位列三公,先帝亦有恩赏族人,历任地方官不能不惧,故而一再纵容族人为非作歹。如今回想,这么多年,我竟从未见过江州士子进京听我讲学。先时只道是江州距玉京有千里之遥,来往盘缠所费甚巨。现今思之,恐怕是当地官绅手段了得,兼路途迢迢,以致侵田事从未达玉京,不仅明光殿不知,连我也确不知情。”
杜悯面色有愧:“但清田令一颁,族弟自知大限将至,不顾脸面求到我头上时,我确实生出了不该有的恻隐之心。此罪若坐实,族中男丁恐将十不存一,但若我为主犯,则尚能给族中幼小以改过自新之机。”
崔述闭目,指尖抵在太阳穴上缓缓揉按,借此掩去眸中的痛苦之色,缓解脑中隐痛。
“圣上杀伐决断,定也不会放过此良机。”
“我会力劝圣上。”
杜悯替他再斟一杯酒:“述安,我已六十又八,已是黄土埋了半截的人。离开中枢十八载,苟活于世,碌碌无为,半生之功,唯将你琢磨成器。及至如今,若还能全一分私心,更助新令前行一步,已是以残躯之身圆毕生之志。”
额角青筋轻轻抽动,崔述没有说话。
“述安,参加春闱前,你是怎么同我说的,如今可还记得?”
那时寒夜客来,杜悯在檐下燃起一只泥炉,亲自为他煮上一壶热茶,说将要科考,不便饮酒,便以茶代酒,祝他金榜题名。
那时年少轻狂,意气干云,许下豪壮之语:“无论得失成败、穷通荣辱,此生永不负师。”
“我要你允诺,绝不插手此事,但凭圣上裁处。”
“老师!”
“异党既已告发我,便必不会容我无罪了结,而你与圣上又的确缺这么一阵东风,何故不取?”
杜悯向他举杯:“述安,应下此诺,陪我尽饮此杯吧。”
门外传来兵丁急速前行的声音,随即长枪|刺刀点地,强行叩开宅门,喧嚣之声瞬间传遍这方小院。
崔述眼中隐隐含泪:“老师。”
杜悯将桌上另一只酒杯塞入他手中,自行举杯轻碰了下,朗声笑道:“我杜攸同此身,来去空空,了无牵挂。以吾之身,为新政铺路,也算死得其所,不可泣泪,不可怨憎!”
为首者宣齐应手谕,将杜悯下狱待审。
刑部兵丁见着前任长官,一时生惧不敢上前。
杜悯往前一步:“不必为难,老夫随你们去。”
兵丁将其圈在中间,往外行去。
崔述目光落在中间步履蹒跚的老者身上,直至人迹已无,方慢慢走至簌簌作响的槐树下,端起手中那杯残酒,仰头一饮而尽。
第72章
◎兴诏狱,废法度。◎
暮鼓声起时,薛向于阶前下马,先去向永定侯和嫡母问过安,再回自己院中。
崔蕴真在明间坐着,心不在焉地和松心说着话,时不时地往外头瞟上一眼。
待绯色官袍出现在月洞门处,她将手上拿了半日却一字未曾入心的书放回案上,起身命仆妇传膳。
“我在值房简单用过了,不必麻烦。”薛向将常服一脱,竹影迎上前接过。
蕴真想想又说:“那你要不要坐会儿再去沐浴?”
薛向净过手,走至近前,至罗汉榻上坐下,直直地看着她。
松心呈上一盏茶,悄然退至两尺开外。
“听闻杜太傅的案子,圣上交由刑部主审,刑部又交给你了?”蕴真开门见山。
“我就知道,不是为着崔家的事,你也不稀得理我。”薛向执杯,慢慢啜饮温茶。
蕴真并不否认,只是说:“崔薛两家如今是姻亲,由你来审此案,恐怕不妥吧?”
“你不想我来审?”薛向提醒她,“虽为姻亲,但你三哥已除籍出族,并非文亭伯府中人了。你又忘了?”
薛向饶有兴味地望着她,见她嘴角微耷,又说:“况且,即便没有此事,杜太傅也只是你三哥的受业师,并非我五服内亲,无需回避,这个主审官,我仍做得。”
崔蕴真双手放在膝上,执着一方罗帕,慢慢地绞着,半晌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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