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作者:林叙然      更新:2025-09-08 09:50      字数:3700
  
  越神祠以工代赈下来,民夫能得些银钱,进度亦加快不少。
  时近六月末,夜里吃着饭,崔述问道:“二哥什么打算?还不回去复命?”
  “上谕本就命两路会同处理赈灾事宜,既还没处理好,暂且不急。”
  崔则想想,又说:“早些年母亲总念叨说你在地方上不易,平日家书总是嘘寒问暖,你难得回京一次,更是恨不得把所有宝贝都一并叫你搬走,那时觉得母亲有些偏心,不想亲自来走一遭,原比她那时想象的还要苦些。”
  崔述一笑。
  周缨起身,行至院中去看花圃,近来雨水逐渐丰沛起来,院中原本将近蔫死的花草又逐渐焕发了生机,绿意盎然。
  崔述站在窗前,静静看着她的身影。
  半晌忽地问了一句:“二哥这些年,怨过我么?”
  “真要说实话,以前我确实不太理解你。”崔则淡淡一叹,“父亲为你铺好了路,你自己也争气,安安生生地做好分内之事,怎么也能一路高升,既遂父母之愿,又能圆己之志。实在是没有必要,将好好的一个家折腾成这样。”
  崔述垂首,声音低到几乎要听不清:“对不住。”
  “你也没有对不住谁,只是父母亲难免为你忧心。这两年外任,父亲虽远离朝堂,但每半月寄来一次书信,事无巨细将你近来之动向告知于我,笔下皆是担忧。有时母亲也会写上几句,嘱我多添衣、按时餐食,休沐尽量赶回去探亲,很像那几年里她时常念叨你的话。”
  “你在缉狱司那一月,二老恐已肝肠寸断,竟没来过一封家书。”崔则自嘲一笑,“说实话,爹娘对你之偏爱,骗不得人,有时候难免生出几分羡慕。”
  “我总在外头招徕祸事,累二老挂心。”崔述黯然道。
  “自当年你出京赴任,我们二人所走之路就已完全不同,素少交集,平日在家中也难有深谈。我非圣贤,也很难当真觉得,你之所为,没有给我,或者给家里带来祸患。”
  崔则想了一想,才说:“后来易哥儿入宫,得你悉心教导,回府时经常与我谈起你,那时我才觉得,你原来还是幼时那个三弟,才尝试慢慢放下心结,真的去理解你。”
  灵台霍然清明,当日周缨所谋,或许到今日,他才真正明白。
  他们之间大多数时候都默契满满,但崔易之事,立场不一,却很难达成一致。她也知他必然不会同意她之作为,故而宁愿被他误解,也不肯出言解释一句。
  他希望家人远离漩涡,不因他之所为而被卷入祸患。
  她却怜他于泥泞中挣扎不易,妄想帮他一把,免他众叛亲离之苦。
  甚至后来,来绥宁的路上,奉和将那一月间宫中之事与他细细说来,他才知晓,她当初让易哥儿进宫的另一成意图。
  依她当日所说,她早在寓居崔府时,便从藏书楼中读过他的《临溪问渠笈》,自然一早便窥出些他之打算,亦能从史书经册中望见他的命途。
  帝王心难测,师生之谊或许不见得能保下他,但与储君的棠棣之情,常人难以比拟,兴许某日真到了生死攸关之时,真能救他一命。
  他身在局中,对齐应尚有几分了解,可以赌上一赌,安心在缉狱司待上一月。
  但她在那一月间,该有多么惶恐难安。
  易哥儿在齐应提前放他出狱之事上,应也出了不少力。
  当日最难理解的一事,到今日终于豁然开朗。
  原来她那般早,就已在为他筹谋了。
  崔述不由笑了一下。
  念头一转,他问:“这么些年了,二哥当真不曾怨过我么?几度调迁,被刺命悬一线,皆是受我之累。”
  “只是先前不太理解,你为何即便搅得家宅不宁,也非要走那刀山火海之路,但从来不曾怨过你。”
  “往日父亲择定你,或许那时尚还年轻,应当心高气傲自视甚高,故而生怨生憎。”崔则话说得慢,“但平心而论,我学识不及你,恤民不及你,由来也只想做个按部就班的循吏,做好分内之事,不负食禄即可。父亲慧眼识人,一早看出你我之不同,选中你也是应该的。”
  “后来慢慢理解了,更不会有怨。天生万物,各有不同。庙堂之高,有人执灯破迷雾,就该有人循光随行,不使执灯者踽踽独行,回望时身后空无一人,以致独木难支、寸步难行。”
  崔则目光落在窗边这道又显清减的身形上,语气平静:“我自问无你之才,更无你之胆魄,做不了这执灯者,但一直对你生敬、生惧、生怜,有何必要对你生怨?”
  崔述回头,久久地端量着他这位兄长。
  世间之事,无一事能靠一人之力而成,不过是众人拾柴火焰高。
  原来崔则当日主动请命出京,竟是为此。父兄皆远离朝堂,他便不必再为顾忌亲人而束手束脚,而兄长也可以挣脱所谓避嫌的枷锁,到地方上大胆地做一做那循光而行的小吏,为所谓大业添上一把薪柴。
  “再者,这些年,我一直以你长兄自居。即便先时不解,但既结兄弟,休戚同之,因何会对你生怨?”
  “二哥。”崔述唤了一声,却不知说些什么。
  崔则行至窗边,与他并立在窗前,一并看向院中那道忙于侍弄花草的灵活身影,岔开了话题:“来日修书,或有可慰二老之言。”
  崔述没有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待伤员皆将养得差不多,崔述启程前往盘州,以彻底肃清盘州官场,留下崔则在新知县赴任之前,全权暂代绥宁县务。
  在盘州又停留了近半月,将官场上下整肃一清,才启程返京。
  经此一役,盘州至绥宁县官场上下一新,下狱者众,因路途遥远,又有全权处置之令,崔述没有手软,落马官员与富商皆从重判处,就地处置,该杀者杀,该流者流,以杀鸡儆猴。
  独独留下郑守谦与窦裕和暂未判罚,以便解送回京与徐涣对质。
  回程路上,因不赶脚程,一行人走得慢,路上崔述也没闲着,一路复盘此次教训,思索吏改的进一步方向,奏疏删删改改,写了十来次才定稿。
  途经明州临近州县时,周缨修书一封,随信附上这些年攒下的银票,驿递回平山县。
  信上她写:“林婶,成叔,一别六年多,二位身子可还康健?阿缨现在过得很好,吃穿不愁,与当日那位崔姓郎君相知相守,请叔婶放心。随信附上阿缨心意,还望叔婶往后少做重活,保重身体。等阿缨来日得闲,再回青水镇看望两位。”
  另提到:“我种在黑豆坟前的云松可有碗口粗了?还请叔婶得闲时帮我照看些许。”
  笔触简单,能让他们轻易在镇上找到识字之人帮忙念念。
  将进京的头一个晚上,众人宿在京郊驿站。
  临近京师,达官贵人来往频繁,此驿条件还不错,周缨得以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
  月光清冷,她搬了把椅子至院中,在月下篦发。
  崔述不知何时走至近前,接过她放在膝上的巾栉,轻轻替她擦拭起头发来。
  周缨目光落在院中的一只小黄狗身上,看着那小狗在花圃中跳上跳下扑蛾子,独自乐呵。
  半晌,终是忍不住,“嘬嘬”将那狗儿唤过来,小黄狗在她脚边转来转去,不住地摇着尾巴,令她乐出声来。
  “驭风养在雪蕉庐,已长得很威猛,明日你可以去瞧瞧再进城。”崔述看得高兴,语气也柔和。
  周缨转头,奇道:“我当日不是托付给蕴真了?怎么倒叫你养上了?”
  “还是我养着妥当些。”崔述道,“那时想着,她早晚要嫁人,不如就留在我身边养着吧,也能留个念想。”
  伸出去逗弄小狗的手愣在半空,周缨一时无言,半晌才说:“多谢。”
  谢他数年默默守护与相伴,谢他这份从不干扰她之选择的情意。
  崔述却道:“其实我那时生过邪念。”
  “什么?”
  崔述手上的动作停了一息,话说得坦荡,但语气里着实藏着几分羞愧:“文试那日,我不是特意去等你的。我带了厚礼,预备等一等祝尚仪。”
  妄图将她黜落。
  那是他此生唯一一回,生出如此不光明磊落之心思。
  他没有将话说完,周缨却听得明白,但只是一笑:“及时收手,也不算什么邪念。
  “这几年我也想过,如果当初没有入宫,会不会境遇大不相同,会不会不用这么劳心费力,走得更容易些。”
  周缨想得远,眉目间透出几分淡泊来:“但我之志向,是在明德殿的灯盏与书简中真正成形的。你我之际遇,也是在明德殿中,才真正有了羁绊。如此种种,实在很难称一句后悔。”
  多的话不必多说,崔述只问:“往后呢?有什么打算?”
  “经此一事,我猜皇后不会再让我随东宫做事了。但没关系,在哪都一样。”周缨颊边的梨涡又浅浅浮现出来,显然此话出自真心,并非强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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