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作者:胡六月      更新:2025-09-08 09:53      字数:3697
  
  姜凌又将小宇那张充满孩子稚气却又充满惊悚感的蜡笔画摆在桌面。
  “这是小宇画的画。那片蓝色,代表两年前你红星毛巾厂家属楼楼顶的天空,你们一家三口当时就住在那里。”
  “这团灰白色的云朵,其实里面藏了个火柴人,那个火柴人穿着深灰色衣服,被小宇涂掉了。”
  “至于这一大片黑色……”
  姜凌的眼中闪着愤怒的火焰:“那是天台,那是孩子心中的恐惧。他什么都看到了!虽然当时小宇只有五岁,但他什么都知道。他看到妈妈与你因为专利问题发生争执,他看到你大力推搡妈妈,把她推下楼去,他还清晰地记得,你事后威胁他,说妈妈是自己跳下去的!”
  郑瑜再次逼近张明辉:“孩子不会说谎!你还有什么话说?!”
  “没有,没有,我没有!”张明辉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戳穿后色厉内荏的尖利,眼神慌乱地扫过姜凌和郑瑜,试图从她们的表情中寻找出一丝生机。
  郑瑜不容张明辉再有喘息之机,将那张小宇的图举到他面前:“张明辉,看清楚了!这是你亲生儿子,在心理专家的帮助下,画出来的。他说:爸爸用手使劲推妈妈,这就是你口中的争执,这就是你所谓的跳楼自杀?”
  郑瑜将蜡笔图画放下,拿起先前摆出来的、重新完成的现场勘查、法医检测报告:“人证有了,这是物证!不正常的坠落姿势、不合常理的坠落距离、死者指甲中的衣服纤维……”
  郑瑜说一样,张明辉的脸色就白上一分。
  他没有想到,明明江城警方都已经给出“自杀”结论了,怎么到了郑瑜和姜凌手里,就能揪出这么多故意杀人证据?
  晏市这个城市真的和他相克。
  先是遇到闻秀芬那个爱管闲事的女工,现在又遇到姜凌、郑瑜这两个多管闲事的女警!
  安小慧的死和她们这些女人有什么关系?为什么非要这么较真!
  郑瑜再一次拿起安小慧坠楼遗照放在张明辉眼前:“1992年4月5号下午5点57分,红毛巾厂家属楼四栋楼顶天台上,你因为妻子安小慧步步紧逼,戳穿了你剽窃技术成果的肮脏秘密,在极度恐慌之中,亲手将她推下楼。你为掩盖盗窃,实施了故意杀人,事后还用死亡威胁控制你儿子。这就是事实的全部,铁证如山!”
  “啊——”
  安小妻那张“死不瞑目”的照片引发了张明辉的恐惧,他惨叫一声,猛地从椅子上弹起,又重重跌回去。
  “拿走,拿走!我不要看这个,不要看这个!”
  张明辉涕泪横流,身体拼命回缩,脑袋乱转,努力躲闪着那张照片。
  郑瑜将目光投向姜凌。
  姜凌静静地看着这个处于心理崩溃边缘的男人,如同看着一个即将溺毙于自身罪恶深渊的灵魂。
  “张明辉,你原本有机会,过完全不同的一生。”
  姜凌开口说话了。
  这一次,她的声音不再冰冷,却比任何时候都更沉重,像是为逝者描绘一幅永远不会出现的图景。
  “你出身农家,靠自己考上技校,分配到江城最大的国营毛巾厂,成为一名技术员,成为父母的骄傲、弟弟妹妹羡慕的榜样。每逢过年回家,收获的都是赞美与肯定,对吧?”
  姜凌的话,将张明辉拖进回忆中。
  是的,没错,通过自己努力走出小山村,成为城里技术员,这是张明辉最光芒四射的时候,是他最幸福的时光。
  “你有头脑,有技术,安小慧也是肯钻研的人才。若你选择诚实,选择合作,与安小慧一起进行实验,她为主,你为辅,一起进行季铵盐型阳离子无醛固色剂的合成与应用研究,等到实验完成之后,再由你与单位沟通、跑专利。以安小慧淡泊名利的个性,她会是你最有力的科研队友,也会同意你的专利署名。”
  姜凌的话语停顿了一下。
  张明辉脸上死灰一片,眼睛里浮现一丝迷茫和扭曲的痛苦。是啊,安小慧其实并不在意名利,她之所以愤怒,之所以争执,之所以说要举报他,全都是因为张明辉的欺骗。
  安小慧是个思想单纯的技术型人才,她一心只有实验,她对得来的荣誉从不在意,拿到证书、奖状,就随意放在家中抽屉里,平时看都懒得看一眼。
  但是,那个专利是她多年来的心血,她绝不能容忍被人亵渎。
  安小慧是做科研的,行事最为严谨,有任何引用、借鉴的地方,她都会一一标注,绝不允许抄袭的存在。她说过,这叫做科研道德,是每一个科研工作都必须恪守的底线。
  张明辉想,如果他提前和她商量,为她打打下手,哪怕是帮着查查资料、洗洗试管、跑跑车间,她也会同意署名。因为,他的确为专利申请成功付出了劳动与心血。
  可是,他当时为什么就非要想着压安小慧一头呢?
  姜凌看出了张明辉内心的挣扎,继续往下说。
  “想想那个可能:拿到专利之后,荣誉接踵而来。你们夫妻俩接过牡丹毛巾厂的橄榄枝,举家南迁,哪怕遇到染料不稳定的问题,你也不会害怕。技术攻关实验室里,你是项目带头人,负责公关、处理外联事务;她是核心骨干,专注解决技术问题。你们夫妻携手,一起发论文、搞改革,成果署名‘安小慧、张明辉’。”
  张明辉的眼睛里有了一丝亮色。
  是啊,只要安小慧在,什么技术难关都不是问题。成果出来了,只要自己放低姿态哄哄她,跟着署个名绝对不是问题。
  “可惜啊,安小慧死了。”姜凌将声音放得更低,几乎像是耳语,仿佛在唤醒一个装睡的人。
  可是……安小慧死了!
  张明辉忽然就从虚幻的幸福中清醒过来,面孔因为痛苦而变得扭曲,眼中满满都是强烈的、撕心裂肺的追悔。
  姜凌的话,瞬间戳破了那个虚幻的泡影。
  她句句平和,可是却比任何辱骂都让张明辉崩溃。
  “你本可以有一个志同道合的妻子、一个聪明健康的儿子,一个靠真本事赢来的、踏踏实实的‘高级工程师张明辉’的身份,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姜凌的目光扫过张明辉身上那件看守所提供的、蓝灰色号服,眼中满是嘲讽:“一个靠偷窃撑起门面的骗子,一个在妒恨恐慌中杀妻的杀人犯,一个连自己亲生骨肉都恐惧憎恨的恶魔,一个将要被押赴刑场枪决的……死囚!”
  “死囚”两个字彻底击碎了张明辉的心理防线。
  他猛地瘫倒在椅子上,像一滩彻底失去支撑的烂泥。
  先前的挣扎、伪装与强撑出来的倨傲,此时此刻都消失不见。他眼睛空洞地瞪着天花板,整个人沉浸在绝望之中。
  姜凌为他描绘了一个美丽蓝图,却也让他清楚地看到了自己亲手毁灭的是什么。
  郑瑜重新坐回审讯桌后。
  “张明辉,”郑瑜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冷硬,“对于你杀害安小慧的犯罪事实,是否供认?”
  张明辉依旧失神地望着天花板,嘴唇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良久,他终于开了口。
  “安小慧,我很爱她。”
  “她出身名门,自带书香之气,她单纯、善良、纯粹、聪明,她就像一束光,照进了我的生活。她让我知道,原来这世上还有另外一种文明的、温柔的、有爱的生活。”
  “我爸打人很凶,从来不讲道理,不听话就打。从小到大,我不知道挨过多少打。我妈是个农村妇女,除了做家务,就是生孩子。孩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还要生!”
  “遇到我爸打人,我妈一脸麻木,只会哭着说,你要听话!你别惹你爸。”
  “所以,我读书很认真。我成绩很好的,初中毕业的时候老师说我可以读高中、考大学,可是我家爸不同意。没办法,我只能选择勤工俭学读技校,早点出来工作赚钱养家。”
  “我进了城,当上工人,拿到工资,那个时候我爸终于不再打我,他说我替老张家争了气。”
  “后来,我遇到了小慧。”
  “她在车间看到我读书,知道我想当技术员,便鼓励我继续读大专,帮我辅导功课。她真的很温柔,整个人亮得发光。”
  “我如愿当上了技术员,进了技术科。我疯狂地追求她,恨不得把心掏出来送给她。当她终于同意和我在一起的那一天,我是那么地欢喜,抱着她打转转,她咯咯地笑着,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
  这么爱,为什么要伤害?
  郑瑜想开口说话,想狠狠剥开他那虚伪的脸皮,却被姜凌用眼神制止。
  ——不要打断他,让他继续回忆。
  张明辉沉浸在美丽的回忆里。
  他忽然有些迷糊,警察同志刚才说得对啊,原本他应该有一个美丽能干的妻子、一个健康可爱的孩子、一个蒸蒸日上的家庭,怎么突然一切都不对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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