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我却发现，事情好像不是这样。”
  辛桐陷入朦胧的回忆。
  “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他越来越不愿意提起我的名字。”
  “他叫我桐桐，再也没叫过我的大名。过年过节一家人去看我外公，我和外公一起玩的时候，他并不高兴。甚至有时他和妈妈吵架，我帮妈妈说句话，他都会沉默着冷笑，说两个姓辛的果然是一条心。”
  “我看不懂他那时的表情。我只隐约感觉，他有一种焦虑和恐慌。他明明是个大老板，集团那么大，公司那么大，一大堆人对他俯首帖耳，他在焦虑什么呢？”
  “我妈妈这么多年身体一直不好。我知道，是因为她之前流产过，很伤身体，后来精心调养才养回来。我想问问当年那一胎的事情，可是他们两人都避而不谈，转移话题。”
  辛桐困惑。这些是多年来都不曾获得答案的谜题。
  无数细微的小小细节，深埋在记忆的长河下。生活柴米油盐，无数的新鲜事眼花缭乱，这些小事会被反复地忘记，困惑永远无法得到解答。
  她垂下眼眸，继续说：
  “后来我长大了。我在外面花天酒地，他基本不怎么管，只是纵容，只是宠溺，给我最好的钻石包包鞋子，让我去学光鲜亮丽的服装设计，对别人叫他女儿奴完全接受。”
  “我也一直认为，我会这么无法无天、纵情声色、毫无烦恼地活一辈子。”
  “直到在天在旧金山喻承锦家里派对上，收到宋青云给我打的那一通电话。”
  “原来，美梦破碎，人生巨变，真的只在一个时刻。”
  ……
  她声音宁静，听不出太多的悲喜，有一种梦幻的魔力。在这深夜城市的一角，高大男人被她从后抱住腰，冬风冷肃，月色朦胧。
  江崇焰仰头，看着夜空。
  云色淡淡，他看见头顶一弯残月。
  “恨他们吗？”
  他问。
  身后是良久的沉默。
  然后，他感觉到什么小小的毛茸茸的东西贴在他后背上，然后小幅度地摇动。
  ——是她先点头。然后再摇头。
  辛桐颓废地呼出一口气。是一口无奈绝望、反复纠结之后被什么东西打败妥协的气。
  “……我试过。可是我做不到。”
  “生我养我，发烧的时候背我去医院，受欺负的时候为我出头。”
  “小时候我爸还没发家，一家人挤在潮湿的筒子楼里，寒酸却快乐。”
  “他们从没缺过我的东西。我不能因为他们给另一个孩子身上倾注了对我一样的爱就要全盘否定掉他们给我的爱，我不能因为他们更喜欢另一个孩子就把他们当成敌人喊打喊杀，我做不到。”
  她安静许久，才又吸吸鼻子，重新开口，哑着嗓子，沙沙的。
  “其实，我也能理解。我确实废。森川是我爸一个人打拼出来的，家大业大，倾注了二十多年的心血，一定要交给一个信得过的人。我从小什么也做不好，玩物丧志，他不想给我，也算合理。”
  ——“只是，我一直想不明白一件事。”
  “他们在我六岁那年秘密领养了何天麒。那时何天麒才两岁。为什么两个小孩都还那么小的时候，他们就足以判断我无法堪当大任，而何天麒就可以呢？”
  辛桐怎么也想不明白这个问题。
  和她的姓氏、当年辛文清流产的那一胎一样，都成为了多年以前的谜题，她迫切地深刻地想要一个答案，可是却无人给她。
  她轻轻地叹口气。
  面色沮丧，喃喃自语道：
  “归根结底，也许全都是因为我太废了。我想，只要我能够证明能力，挽救Kelly，做到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他们也许就会重新把目光看向我了吧。”
  梧城街边，素心腊梅开得正好。黄黄白白的小团，一小簇一小簇，圆圆的花骨朵。枝头凋敝，清香袭人。
  她看着路边草丛枝头上小小的花苞。一阵风吹来，她抱紧了男人的腰，更深地埋进他的外套里。用力嗅了一下，清清浅浅的腊梅香气，混着他身上干净清冽的气息。
  “……嗯。”
  她听见江崇焰说。简单的一个字，唇都没动。
  可是她知道，他在听。难得的耐心，寡言，在她面前，他习惯于倾听。
  江崇焰低下头，看见自己小腹上她交叠的手。纤细，灵活，手心是软的。偶尔会牵住他的衣服下摆，偶尔会拉住他的袖子，而现在乖乖地紧紧地抱着他的腰。
  浅淡的肤色，末尾小小颗的黑色。是她刚做的新指甲。
  他目光移到自己红色的指甲上。又抬起头看向前方。
  “抱紧。”
  “走了。”
  他的声音飘散在梧城漫天腊梅香气的冬夜中。
  *
  即使不回家，辛桐也是有地方去的。
  比如她的个人工作室。这几个月里，这里几乎是她的第二个家。
  辛桐带江崇焰上了楼，打开了门。这里只有权莉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完全的私人空间，百分百的独立掌控安全屋，她给江崇焰一双新的拖鞋，意思是，允许进入。
  然而下一秒，江崇焰一进来，就看见桌上大剌剌放着一套情趣内衣。
  黑色的，蕾丝的，线条，几根少得可怜的布。
  就那么毫无遮挡地躺在那里。
  他瞬间瞳孔地震。
  僵在原地。
  她有一套情趣内衣。
  这种衣服不可能是自己穿着玩，只有可能是两人的时候才会穿。
  她和谁在一起时用到了？
  江崇焰像是后脑勺被打了一棒，冷水浇下。
  辛桐的这份毕业设计，在上次把那份废稿扔给了何天麒之后，又重新设计改了好几遍。她现在属于休学，大学四年还没读完，虽然只是个野鸡文凭，但是有总比没有强。她愤恨地想，这辈子除了Kelly，她还没对什么东西这么上心过。
  辛桐走上前，右手食指把那条布料挑勾起来，捏在手上。
  然后左右手把它展开，露出完完整整的形状，在已经完全石化的男人面前展示。
  “这衣服怎么样，你觉得？”
  良久以后，男人嘴唇才动了两下。
  “……我觉得？”
  喉结上下滚动，喉间梗塞，像塞了一团棉花。心口滞涨，什么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要我觉得？”他视线从那件衣服慢慢移到她的脸。
  “你提提建议呀。”
  “你觉得哪里不好？”
  江崇焰垂落在身侧的手猛地收紧。
  有什么东西在他心上猛地敲了一下。
  “你在问我？”
  “我当然在问你。”辛桐对着自己身上比了几下，“这件我洗干净了，昨晚还试穿了一次。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够，比如颜色再浅一点？啧，我也说不上来。有时候当局者迷，自己看不出来，只能问你。”
  总不能去问江远滨吧？辛桐还不想把老头气死。
  所以只能问你。
  她低着头嘟囔着哪里她觉得还不够好看，说着说着忽然听见头顶传来“砰——”的一声响。
  她吓得一抖。
  抬起头，看见玄关处站着的男人忽然猛地往后退几步，后背一下子就砸到了墙。
  “……我不接受。”
  江崇焰咬着后槽牙，用了极大的力气撇开脸，喉结上下起伏，双手紧握成拳。
  他还嫌不够，闭着眼冷漠强调，
  “我不会接受的。”
  “你不接受？”辛桐愣愣的，又看看手里的情趣内衣。
  “行吧。”
  “那看来这缺点还挺多。得了，又废了一套。”
  辛桐这几个月以来废稿经历太多了，自己一个人做春夏新季方案的时候也是成天泡在工作室里废了一大堆稿，才能最后弄出来一个成品。化身许嵩听说你还在搞什么原创，做多了真的精神状态堪忧。
  辛桐叹口气。
  随手在旁边抽屉里拿出来一个崭新的干净袋子，拆封，把内衣装进去，闷闷不乐地递给他。
  “你下去的时候帮我扔下垃圾吧。”
  东西伸出去，半天没人接。
  她抬头，看见江崇焰脸上忽明忽暗的神色。
  “这是……”他忽然冷不丁开口。
  “我的毕业设计。”
  辛桐回答。
  话音落地，她在大少爷脸上看见了非常难以形容的表情。
  “你要是觉得不好看让我改就行了嘛，刚刚那么激动干什么？”
  “你不接受……你不接受什么？”
  周围寂静一片。
  江崇焰紧抿着唇，抓起袋子，转身就走。
  辛桐疑惑盯着他的背影。
  ……他又生气了。
  *
  江崇焰下了楼，要扔也没扔。
  废款就算废了也不能就这么轻易扔掉，之后还可以反复修改再用。这人每天想起一出是一出，到时候万一又找他要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