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作者:又生      更新:2025-09-09 09:19      字数:3275
  林佩道:“陆大人身子不适?”
  陆洗道:“我好得很。”
  到了万木春,满堂金玉。
  人的气色顿时提亮几分。
  鉴于自己是客,林佩便没有多问,只把礼盒交给陆府下人。
  陆洗道:“人来便是,带什么礼,你我之间需要如此吗?”
  林佩道:“一点薄礼,聊表心意。”
  陆洗瞥了眼礼盒。
  林佩道:“三珍白玉糕性温养胃,上回在青霖我见你吃了也不腹痛也不气闷,挺好。”
  陆洗听到这句话,突然如鲠在喉。
  林佩道:“怎么?”
  陆洗仰起头,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笑着道:“自我入京,拿着糕点的来我这儿说温和养胃的不下百人,大多我只尝一口就咽不下了,只有你的让我回味无穷。”
  林佩把细节看在眼里,却作寻常道:“那就好,我还怕你看不上呢。”
  不一时,下人端来了江南名师现做的宵夜。
  二人坐下。
  林佩道:“前段时间京中歹人造谣生事,矛头直指我和方时镜,妄图破坏宣政大计,这件事你知道吗?”
  陆洗想了想,笑道:“太后传你入宫问话,我就坐你对门,岂能不知。”
  林佩道:“却不知为何流言突然就消停了,仿佛有人在幕后操控。”
  风吹玉振,檐下护花铃响声清脆。
  林佩见陆洗没有回应,直接道:“陆大人,我不喜欢欠人情。”
  陆洗笑了,打开折扇按在胸前,眼神明亮如月光。
  林佩能感受到陆洗的期待——这人有心插下枝条,嘴上却说无心,一天天地在等着柳树成荫。
  陆洗道:“举手之劳,你不用记在心上。”
  林佩道:“我今日拜访,便是想说这份人情我不会忘记,来日有机会一定还。”
  陆洗微笑:“好吧,若你执意要还,现在就有个……”
  林佩守到这句,一言打断:“但不是现在。”
  陆洗的笑僵住了。
  林佩慢条斯理地拿起勺子,从碗中舀出浅浅一湾,尝了尝甜羹的味道。
  陆洗道:“你还是不愿意把案子交给我。”
  林佩道:“案子已结。”
  陆洗道:“我想再查一遍。”
  林佩道:“非得逼我说出来吗,陆余青,从你主张升平北为北直隶之时起,私下想的就是把你的生意做到北边,为此你要朝廷开放关市,和蒙古各国通商往来,而这件事情非得有户部的支持不可,所以你必先拉拢于染,取得财权。”
  陆洗叹了口气:“不管我出于什么目的,案情本身更重要。”
  林佩道:“你如果出于这个目的,就没有资格重审这个案子。”
  陆洗静了静,哗地一声收起扇子:“林大人总把家国大义挂在嘴边,真就一点私心没有吗?”
  林佩道:“我没有私心。”
  陆洗道:“当年审案的人是吴老丞相,你死活不肯交给我,是怕我查得太深,把案子彻头彻尾地翻过来,污了他后世名声,对不对?”
  林佩的手心一紧。
  勺子在碗中来回搅动。
  陆洗道:“这羹好吃吗?”
  林佩道:“好吃。”
  陆洗扭头叫下人来:“告诉那厨子,他不用走了,要谢就谢林大人。”
  林佩习惯了陆洗对他的表面恭顺,突然被质问,就像吃惯细粮的人突然被喂了一颗仙人掌。
  他第一次承受来自陆洗的压迫感。
  “林大人,黑是黑白是白,我虽也敬重吴老丞相,但十五朝会,我仍会尽全力争取重审案情。”陆洗道,“既然没法谈拢,你我就各凭本事。”
  堂前的风转了方向,护花铃由西向东斜,叮叮响动。
  林佩起身告辞。
  他以为陆洗不会再对他客气,不想出了万木春,陆洗居然还陪着他,陪到陆府大门门口。
  街道两旁杨柳飘飘。
  林佩转过身:“陆大人留步。”
  陆洗看了看街景,抿一下唇,又笑道:“今晚我确实有些躁郁,对不住。”
  林佩道:“别,是我不通人情。”
  陆洗道:“知你对事不对人,相比于勾心斗角,我更喜欢像这样彼此坦诚。”
  林佩道:“这是什么说法?”
  陆洗道:“我从小不怕打骂不怕忍冬挨饿,只怕被人看不起,你若明着把我当对手,可见你至少是尊重我的,这就够了。”
  林佩坐上回程的马车。
  他听车夫说,陆洗仍在门口目送,直到街口拐弯看不见为止。
  *
  东长安街,两侧石柱灯台照亮路面。
  林佩远远地看见自家门前停着另一架马车。
  马车上装饰着的二品间金饰银螭绣带,让他一下就猜到了来人的身份——于染。
  这人兴许还不知道他方才和陆洗见过面,但按此情形,应该是给自己下“通牒”来了。
  第13章 通牒
  林府偏堂摆着桌椅茶几。
  于染坐在椅子上等候,又高又瘦的身材让他的衣袍显得格外宽松。
  他身侧还站着一个十二岁左右的身穿布衣的少年。
  林佩迈进屋。
  “林相。”于染起身行礼,然后回过头拉少年的胳膊,“怀生,给相爷磕头。”
  林佩还没来得及阻止,少年扑通一声就给他跪下了,拉都拉不起来。
  ——“求相爷还我族清誉。”
  叫怀生的少年面色很白,撑着地面的两只手在微微发抖。
  他是郑知州的儿子,案子发生之后他改了姓,跟随母亲搬到于染给安排的地方居住。
  林佩道:“齐光,你快让他起来,我不能受。”
  于染道:“我也劝不动他,他不想去国子监上学,他只想要一个名字。”
  林佩对这样的场面一向避而远之,因为除了待遇补偿,他知道自己没有多余的心神去照顾某一个人的情感,当这人就跪在面前,他会感到无力和哀痛。
  他叫府中一个年纪相仿的小厮陪着怀生,然后请于染到屏风后叙话。
  于染道:“广南宣政已功成圆满,十五朝会,林相想必要替宣政使团请功。”
  林佩道:“户部参与运筹,功不可没。”
  于染叹口气,捋着胡须道:“我可以不要这份功绩,只是还有一件心事未了。”
  林佩道:“你还是想为郑知州昭雪平反。”
  于染道:“是。”
  林佩道:“这件事右相有找你谈过吗?”
  于染道:“我和右相绝无私交。”
  林佩道:“可我刚从右相府邸回来,他怎么说已经与你打过招呼呢?”
  于染一顿,低下头:“右相入京,确实有许多官员背着你去他的府上送过礼,可我,我一直只按你的意思办事,没有对他示好。”
  林佩看着穿透屏风的光影,淡淡地笑了笑。
  不想自己随口一诈真诈出了实情——或许那次被中途喊过去谈话的时候,于染就已经变心。
  吴晏舟曾对于染做过评价,认为这个人优点明显,聪明,办事快,悟性高,但同时缺点也明显,这个人遇事不愿改变自己的认知,顺之容易逆之难。
  于染与郑冉有同窗之谊。
  读书时二人的家境都很贫困。
  于染家里种地,稍能多些粮米,每天给郑冉带饭食;郑冉寄宿在教谕家中,有场地之便,偷捡到的墨块、纸笔、灯油也分给于染一起用。
  二人互相扶持得以完成学业。
  后来在户部清吏司为官,二人又共同提出《兴商利工十策》,私下做约定,于染在京城负责疏通政令、联络各方,郑冉到地方负责督导工坊、实地整顿,期间互通有无,不计名利。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到广南的第三年,郑冉出了事。
  当时案子在京开审,于染用了很大力气疏通关系,想保挚友性命,最后还是没能如愿。在他看来,郑冉是因为自己才会牺牲,郑冉之死多少也有自己的一份干系。
  回到当下,林佩也知道,于染主张发展商业为朝廷创造收益,却受吴晏舟等人打压未能施展,如若这次他再不遂于染的心愿为郑冉昭雪平反,那么于染改换门庭只是早晚问题。
  “郑知州的案情和李布政使的情况不同,有两个罪名绕不过去。”林佩用平缓的语气,试图规劝,“一是带头冲常平仓,导致十六名守仓军士死亡,尸首先经地方仵作查验,后来在你坚持下运至京城,再由刑部验尸官复核过,其身份和死因都可以说是确凿无疑;二是常平仓被冲开以后,郑知州纵容乡民把仓中一万石粮食搬空,确实给国家造成了损失。”
  “十王府这些年用的手段,宣政使团不是都看到了吗?”于染道,“郑知州一定是出于无奈,不忍看百姓被剥削至死,在冲动之下才会做那样的事,情有可原啊。”
  “情有可原,但是理不能容。”林佩道,“朝廷没有株连已经是宽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