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作者:又生      更新:2025-09-09 09:20      字数:3249
  这句话暂把两边的火气消了下去,为这场谈判定好了基调。
  尧恩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点两下茶案:“是良臣就应该据实禀奏。”
  董成端起茶,一杯全倒进喉咙:“说吧,你想要怎么样。”
  尧恩道:“擅调军马之事,我当做没有发生过,这就是说不碰兵律,但宣德县的账册,我一定要及时带回朝廷,这是底线。”
  董成撇了撇嘴。
  尧恩道:“你听我说完,我还可以事先透个气,账本带回朝廷,治下来是工律营造计九条其一的擅造作之罪,虽按坐赃论也是大罪,但比起触犯兵律可谓毛毛细雨。”
  李良夜接过话:“方才张大人说的在理,上意究竟如何,应该让二位丞相到朝会上请示。”
  张济良道:“董都司,你看这样好吗?”
  董成轻哼一声:“好吧。”
  大局当前,双方都各退了一步。
  尧恩拿到宣德县账册,让范泉写奏报,据实描述平北省宣府大营建造情况,请张济良、董成一并签字按印。
  天亮了。
  大河流过,远处营地升起袅袅炊烟。
  李良夜送尧恩到驿站。
  尧恩的手不便握缰绳,但为节省时间,他仍然选择骑马回京。
  李良夜看得潸然泪下。
  他知道尧恩已经二十余年,最深的印象便是这人不怎么说话,但当那一刀落下,已胜过千言万语。
  尧恩道:“泊桥,此番如果不是你及时赶到,恐怕我难以完成任务,多谢。”
  李良夜道:“我这算什么,冬青兄才是忠义无双,可见林相果然有识人之明。”
  尧恩顿了顿,道,“但有一事我来不及处理,劳烦你多留意,就是官兵捣毁农田一案。”
  李良夜道:“怎么,你觉得事存蹊跷?”
  尧恩道:“是,我审过罪犯无数,看那知县石文还算聪明,不像是会因为急于表功而去捣毁百姓田地的人,况且当时夜黑风高,一旦看不清面孔,人就容易主观臆断,那几个农民说的话未必全真,倒不是怀疑他们,怕就怕有奸人从中作梗,挑拨离间。”
  李良夜道:“好,我记下,回头仔细追查。”
  尧恩纵身上马:“我走了,再会。”
  李良夜远眺前路,大声呼道:“冬青兄,一路保重!”
  四月初四,尧恩回到京城向林佩复命。
  *
  林府后园,一阵东风吹来,蜻蜓点水而过,池面泛起涟漪。
  林佩接过平北按察使司的奏报,点了点头,交给温迎。
  尧恩道:“若再快些便能赶上初一的朝会,可惜。”
  林佩看到缠的白纱,关切道:“手怎么了?”
  尧恩背过手:“路上不慎磕碰的。”
  林佩欲言又止,侧过身看向温迎,交代道:“速把宣德县账簿、平北按察使司奏报、官兵捣毁农田案卷这三样材料各誊录一遍,尽快交到都察院左御史齐沛手中。”
  温迎道:“现在就去?”
  林佩道:“现在就去,告知齐御史,这次不是封章,是露章,弹劾户部侍郎陶文治、工部侍郎何春林规避紧关情节朦胧奏准,平北布政使张济良应申上而不申上,应待报而不待报,擅自起差人工,请奏陛下立即召开朝会,处理三品及以上职官有犯,一并议定北防兵制。”
  涟漪未散之际,蜻蜓已立于荷尖。
  林佩收回目光:“唯有如此,才能对得起冬青这一路经受的风霜。”
  第57章 宣府风云(四)
  都察院的露章弹劾一石惊起千层浪。
  朝野上下, 皇宫内外,人人都明白这场酝酿已久的兵制之争就快见真章。
  在御史齐沛的督促之下,朝会定于四月初七举行。
  *
  初七前夕, 夜色如墨, 文辉阁却灯火通明。
  林佩和陆洗都是直接穿着朝服来的。
  烛火映照公文, 纸页翻动间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官吏有的往来送信, 有的伏案疾书,笔尖在纸上飞舞,墨迹未干便已匆匆传递。
  林佩把一切布置停当, 走到堂上, 见右侧屋里也忙得旰食宵衣。
  温迎道:“大人,你休息一会儿吧, 我来盯着。”
  林佩道:“他们忙什么呢?”
  温迎摇头苦笑:“竟像完全没把弹劾放在心上,不知道这会儿忙些什么。”
  林佩若有所思,缓缓朝那边走去。
  珠帘撩开。
  屏风透过一个端坐案前的影子。
  林佩道:“陆大人还忙着呢?”
  陆洗抬起头, 笑了笑道:“没什么好忙的,随手练几个字。”
  林佩道:“玉兰轩有一处奇景,你我放下心事, 同去观赏如何?”
  陆洗道:“我入阁也两年了, 这院子里的春真秋冬都见过了, 还有什么奇景可赏。”
  林佩道:“一等一的好,绝不诓骗你。”
  陆洗犹豫片刻,搁下笔。
  二人相伴离开前堂。
  林佩提灯在前,留心着身后的脚步。
  陆洗的步子却轻得几乎听不见。
  走过长廊, 廊下的草丛间隐隐透出白光。
  林佩把灯笼给陆洗,伸手拨开绿萝叶子,露出里面一只形状像纺锤的披着绛紫的花苞。
  “昙花多在初夏开, 按理说为时尚早。”林佩解释道,“可咱们院里的这一株不同,每年都开得早,你看那花茎倒弯,花苞发白,便是要开的前兆。”
  陆洗打开灯罩,吹灭了里面的烛火。
  暖光散去,冷月如酒,光影变幻之间,只见那眉眼如画,眸色深漆。
  林佩道:“吹灯做什么?”
  陆洗笑了笑:“月色如许,不必耗费灯油,你想守着花开,那我就陪着你。”
  林佩听不出是情是戏,只此一句,他觉得陆洗是真不着急。
  陆洗半倚在栏杆上:“记得第一次看到昙花是在一户有钱人家里,听那家人说,这种花从海上运来,种下还得等三年才能长出花苞。”
  林佩道:“金陵的第一株昙花栽种在宫里,是西洋人送来的贡礼,第二株在青霖,是先帝对廉园主的赏赐,第三株便是咱们院子里的这株,是廉园主培育成功后移植过来的,之后,昙花渐渐在民间流传开,就分不清哪儿的了。”
  陆洗道:“看来廉园主真不是寻常人。”
  月下,花筒慢慢翘起,花苞明显鼓胀起来。
  林佩心中一醒,又看向陆洗。
  陆洗望着他,笑意不减。
  林佩道:“花开有时,我觉得它今夜会开才拉你来看,可倘若它没有开,你会不会怨我骗了你,误了你的事?”
  陆洗道:“我心上最要紧的是你,别的没什么可耽误。”
  林佩闻言,心中说不出的窒息感。
  他不想给陆洗任何临阵应变的机会,所以把人叫到跟前消磨时光,可这人来是来了,又表现得过于淡定,反而衬得他心虚理亏。他想不出陆洗如果失去工部营缮这条渠道还能有什么办法挣脱旧制掌控平北军权,可越是想不出,越怕发生大事。
  空气中飘来一缕清新的甜香。
  花苞绛紫的外衣打开了。
  夜很静,花瓣片片绽开的声音清晰可闻。
  未知的命数在这一刻尘埃落定。
  花朵洁白如雪,瓣瓣如丝,层层绽放。
  林佩听见细微的喘息,转身对上一双氤氲的眼眸。
  “知言。”
  “嗯?”
  “花开了。”
  “嗯。”
  “它积蓄一年只开一个时辰。”
  “如此的美,不忍见,仍要见。”
  陆洗扯过林佩的衣襟,低头照着唇吻了一下,呼吸立刻烧灼,搂住脖子急促地咬下去。
  林佩不及避开。
  他才知道陆洗和自己一样饱受熬煎。
  草木折断,人影缭乱。
  林佩想要控制,而陆洗想要破局。
  他们终于在对抗之中陷入混乱,又在混乱之中互相抚慰,从藤蔓深处到玉兰轩前,余光中映着的是北面灯火长明的巍巍紫禁。
  *
  晨钟未响,风吹动雾气,远处的墙垣已隐约透出微光。
  朱昱修第一次彻夜未眠。
  他就站在阁楼上遥望着朦胧的灯火,直到天亮。
  前日,他向董嫣问安。
  董嫣的态度是明确的——当初之所以答应还政于朝,便是因为陆洗承诺以后要主张增强北防、新立北京,她的亲族多在北方,长远下去只有在北方她才能安心。
  “陆洗擅调钱粮的行为并不是什么过错,他是在争,为你而争。”董嫣语重心长道,“林佩和金陵旧族把持朝政多年,不可能轻易让出根基,可是皇帝总有一天是要亲政的,只有摆脱那些人的束缚,你才能真正手握权力。”
  朱昱修应一句明白,回到自己的寝宫。
  他知道董嫣会这么劝说自己,见面之前就料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