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作者:
又生 更新:2025-09-09 09:20 字数:3337
他遇见了早他三年入仕的方时镜,结识了廉承远、程沣等志同道合之人,他们少年意气,踌躇满志,宵衣旰食,尽情伸展在翰林院时立下的兼济天下的抱负。
一方面,大祀坛乃是开国以来规模最大的皇家祭拜建筑群,四面还有斋宫、钟楼、神厨、神库等附属机构,所需的石料、木料从各个地方运来,需要征召大量的劳役。
另一方面,江宁县土地因开垦过度,收成递减,应天府颁布政令让百姓改种林木,但由于种植林木周期长、回本慢,不少人家过度有困难,拒绝改种,使政令难以推行。
林佩提出‘以役代赋,赈造两全’方略,意思是朝廷在农闲时征召江宁县百姓为劳役,发放工钱抵扣地赋,如此既解决了百姓过度之难,又为建造大祀坛提供了必须的劳力。
这项方略的实施取得了成效,各方溢美之词不断。
但到了第二年,县报中的一行不起眼的字吸引了林佩的注意力。
林佩找到曾真,说出心中的忧虑:“大人,去年的工价是一人一月折合五斗米,怎么到今年就成了三斗米?当时我的议案中……”
曾真听完,捋着胡须笑道:“你的议案说的是时价,丰年欠年各不相同。”
林佩道:“不是这样的,百姓的田里已经改种了树,树苗长成要三年,如果部院不出规定,地方必然要压低工价,让百姓受苦,这不是我提出八字方略的初衷。”
这一日,曾真对林佩说了四个字——上善若水。
曾真道:“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你想,户部拨给我们用于‘以役代赋,赈造两全’的只有一百万两银,如果明文规定一人一月五斗米,只够征三万劳工,可江宁县需要这份工的农民有多少呢,有十二万,到时候只会更难。”
林佩道:“大人是为了能救济更多的百姓?”
曾真道:“你知道这样想就对了,记着,上善若水。”
林佩点了点头,没有再争辩。
虽然他心中仍有一丝疑惑,但那时的他尊师重道,对曾真有着一种学生对老师的敬意,听曾真这样解释,便没有把事情往深了想。
永熙十二年,江宁县改种的林木结出第一批果实,知县上册表功,同时,数以千计的巨木从云贵之地运来,大祀坛顺利举行奠基仪式,礼部在正旦之日呈上贺表。
林佩迁吏部左侍郎。
在吏部,林佩接触到更多信息,眼里也不再只有那一座天地圣德大祀坛。
一次例行考功中,林佩偶然看到礼部档案的末尾有一条批注——永熙九年,都察院封章弹劾曾真贪污修筑圣德大祀坛工款十万两,未有实证,予以驳回。
林佩把那封弹劾调了出来。
这是他第一次面对心中的疑惑。
过去他涉世未深,不知甄别,但现在他在吏部见到了形形色色的官员贪污违纪的劣迹,其中不乏某些位高权重官员的门生故吏,对各类用于遮掩实情的名目已经有了判断力。
于是,弹劾中的文字像尖刀一般刺伤了他。
他记得大祀坛动工前后的事,所以他知道这份弹劾所述俱是实情。
到了第三年,工钱已被压至一人一月一斗米,江宁百姓无处谋生计,被迫卖地。曾真借‘以役代赋,赈造两全’的名义,兼并林地五千亩,贪污修坛工款十万两银。
上善若水,洇成了永熙十二年江宁县十万百姓将血汗流成的河。
林佩回府,被父亲林亦宁叫到书房。
林亦宁道:“知言,曾大人的考功册听说吏部到现在还没有批,你有什么消息吗?”
林佩犹豫片刻,把实情告诉林亦宁。
他说话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像溺水的人徒劳地挣扎。
他没料到的是,父亲听完之后居然一点都不感到诧异,似乎早就知道这件事。
“曾大人早晚是要入阁的,你糊涂啊。”林亦宁按住胸膛,止不住地咳嗽,“我们家虽有国公爵位,却早已内中干竭,你是你们兄弟三个中最有前途的,一定要珍惜眼前的机会。”
林佩道:“可是父亲,我若为曾大人徇私枉法,如何对得起江宁县的百姓?”
林亦宁叹息:“你如今都做到吏部左侍郎了,有些事,为父该告诉你了。”
这一日,林亦宁又对林佩说了四个字——九州万方。
建造大祀坛是皇帝的旨意,领着工部和礼部做这件事的人是太子。
林亦宁缓缓说道:“一县有一县的实情,一国更有一国的实情,眼下阜国最大的国情是财政入不敷出,北方蒙古各国进犯要防守,东边连年水患要重修河道,安西都护要南粮北调,广南要打击倭寇,这桩桩件件哪样是轻松的?曾大人之所以想方设法从修筑大祀坛的过程中挤出一些钱来,不是自己私留,而是太子要把这些钱用于真正紧要之处。”
林佩抬起眼,道:“父亲是说这事是太子殿下的授意,太子殿下要保九州万方。”
“你这样想就对了,还有一件事……”林亦宁说着拿出一张名单,“这几个人都是太子殿下的心腹,你留意一下,有些瑕疵能抹的就给抹掉,抹不掉也别让人拿去做文章。”
林佩接过名单,眼眶微微泛红。
他这时已经隐约意识到,自己当上吏部左侍郎并不是因为才能卓著,而只是父亲和太子做了某种交易,把他放到这个位置,用前途引诱他继续为东宫效力。
但他仔细想了想,觉得父亲方才所说的国情亦是事实,太子的苦衷是可以理解的。
自此,林佩忘却“上善若水”,又记下了“九州万方”。
永熙十四年,天地圣德大祀坛修筑进度过半,江宁县却发生了一起涝情引起的人祸。
灾情发生之时,江宁县衙以赈济为名大量采买改田为林之后种植出来的上等木材,先前虽说一亩林地的收益比一亩田更高,但受灾之后木料无法囤放只能贱卖,百姓因生计艰难,铤而走险,围到县衙门口逼知县另筹粮食赈济灾情。
情急之下,江宁知县带官兵把聚众闹事的百姓就地处决,惊动了京师。
杜溪亭当时也在吏部,听闻消息,找林佩打探内情。
“知言,你说江宁县这事情办的。”杜溪亭道,“唉,我不是说你那八字方略,别介意,我是说大祀坛从一开始选址就不应该放在江宁附近。”
林佩道:“为何这样说?”
杜溪亭一惊,诧异道:“怎么你不知道吗?这事原是东宫的主张,你该清楚的啊。”
林佩愕然。
不知不觉之间,朝中所有人包括他的发小都已经默认他林佩是太子的附庸。
林佩终于忍不住心中的悲愤,请假离京亲自去了一趟江宁。
县衙门前已经被清理干净。
雨水淅淅沥沥从屋檐落下。
青石板路上走过三三两两油纸伞。
林佩四下张望,找不到任何出过事的痕迹,可越是如此,他心中越是难以平静。
他走进深巷,终于看见角落里有一张草席。
草席似乎在掩着什么。
他深吸口气,伸手扒开……
那是一汪血水。
血水映着他的脸。
他吓得大叫一声,丢开伞,逃离了那个巷子。
他在磅礴大雨之中失声痛哭。
父亲的眼里只有家族前途,太子的眼里只有皇城里的那几座宫殿,此局之中,根本没有人爱惜子民,没有人遵从圣贤之道,也没有任何人心中装着九州万方。
当他一层一层地剥开四书五经中的仁义道德,字里行间看到的是血淋淋的剥削与欺凌。
一百万两银子,如果只是让曾真贪污其中十万,算层层克扣,还能剩七八十万两。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一百万两银子实际上没有一分真正用于抚恤百姓,而是早就注定了被太子及其党羽拿去挥霍,去填补一个又一个更大的深不见底的窟窿。
九州万方,压死了永熙十四年江宁县五十万亩林地换来的生计。
林佩夜不能眠。
他不敢再看镜子。
他怕认不出镜中的自己。
他却不是家中第一个扛不住的人。
事发后,林亦宁忧思恐惧,生了一场大病,呼吸无力,咳血不止。
林佩三兄弟被叫到父亲的病榻前。
林亦宁立完遗嘱,单独留下林佩,说了一番推心置腹的话。
“知言,为父是个庸才,能为这个家做的也只有这些了,风波还没有平息,如若陛下召你入宫问话,你一定不要告发太子做的事,多为你的母亲想一想,啊。”
翌日,林佩挂印服丧。
风波未平,林家子弟处境艰难,陷入空前的危机之中。
守灵最后一天夜里,林佩把四书五经扔进火盆,付之一炬。
他终于向自己认了罪。
过去的这些年,他写下的每一篇文章,盖过的每一枚公章,传递的每一份卷宗,都不是他想象中那样是在为百姓谋福祉为社稷谋太平,而只不过是为杀人者递上屠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