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作者:又生      更新:2025-09-09 09:20      字数:3259
  林佩转身:“你到底要干什么?”
  他对上陆洗的坚毅的眼神,心中如大雨瓢泼。
  陆洗朗朗道:“陛下,臣并非讲兄弟义气,臣主动请罪只为两点。”
  “一来,臣擅挪钱粮触犯律法,不罚不足以服人心,但现在北方形势严峻,鞑靼随时可能举兵进犯,工部、户部和地方官员这些做实事的人是不能动的,故由臣担责最为合适;”
  “二来,仓库工料被盗其实另有隐情,尧尚书可能忘记禀奏了,臣补充一下,臣为满足私心,在运输途中动了手脚,贪了钱,致使仓库管理出现漏洞,才被不法之徒钻了空子。”
  全场肃然,无人敢言。
  林佩道:“冬青,果有其事否?”
  他这句话其实含了一层隐晦的意思,想让尧恩不要给肯定的答复。
  但尧恩没有领会。
  不是情思不足,而是情思太过。
  尧恩骨子里是个忠义之人。
  “各仓库进出明细都写在案卷之中。”尧恩如实道,“以河锦仓为例,查出与三福钱庄私下交易十余项,折二十万两银,均为陆相亲笔授意,注——‘不必入户部账’。”
  “陛下。”陆洗的声音低沉了一些,再次请罪,“臣愿被削去相位,以谢天下。”
  三通鼓响。
  蝉鸣聒噪,热气蒸腾。
  围观百姓挤在远处围栏外,个个汗流浃背,却仍踮着脚张望。
  朱昱修在御座之前徘徊踱步,时不时看底下一眼,直到鼓声停止才站定。
  门楼上的旗帜飘起一角。
  “既然如此,朕就依你。”朱昱修道,“你谢恩吧。”
  陆洗跪地叩首,摘下官帽,轻缓地放在身边。
  林佩深吸口气,闭上眼。
  朱昱修道:“左相,工部侍郎何春林、户部侍郎陶文治以及平北地方官员该如何处置?”
  林佩道:“品降半级,职权不变,三年内若无再犯则恢复原级。”
  朱昱修龙袖一挥,准奏。
  日晷的针影移向正中刻度。
  石盘上的游龙飞凤凝固在时光中。
  ——“午时到。”
  三司会审结束。
  午门外,秦壑、曾唯及鞑靼细作被押上断头台。
  刀光闪过,人头落地,鲜血染红石板。
  第65章 圣心
  紫禁城, 御书房。
  西风吹过,窗纸哗哗地响,似大雨欲来。
  朱昱修把高檀叫到身边, 问宫外之人有什么议论。
  “京中皆叹朝廷法度严明, 称明君在位, 盛世气象更胜从前, 只是……”高檀稍作停顿,抬眼看了看皇帝的脸色。
  朱昱修道:“只是什么,说。”
  高檀见无异常, 才继续说道:“只是有些官员私下议论, 说陆大人一心为国,若是真的罢了他的相位, 来日鞑靼进犯,阜国无人矣。”
  “罢不了的。”朱昱修叹口气,架起腿, 仰面靠在龙椅上,“只要他手下的人还在,他的相就罢不了。”
  火烛忽然被风灭。
  宫室的光线暗沉下来。
  阮祎忙来关窗。
  朱昱修道:“把窗开着, 书房太闷, 朕想听一听风声。”
  阮祎点头, 唤人搬来大红酸枝镶花鸟玻璃六角灯罩。
  朱昱修道:“宫里有什么议论吗?”
  阮祎道:“陛下,奴婢不敢议论前朝,只是此事……是否该请示一下太后的意思。”
  朱昱修道:“是与不是,你不都已经和母后通报过了么?”
  阮祎低下头, 略有些歉疚地笑了笑。
  他身形微驼,面庞圆丰红润,眼尾几道皱纹透着历经岁月的从容。
  一直以来他替董嫣看着小皇帝, 心是纯的,只怕小皇帝闹出出格的事才如此。
  “朕能猜到母后的意思,一定是叫朕去见右相。”朱昱修道,“但朕现在不能见右相。”
  高檀道:“陛下,这是何故?”
  “你去慈宁宫传话,让母后不要担心。”朱昱修不急于解释,只对阮祎道,“正是因为朕想让右相复出,所以朕要先召见左相。”
  阮祎应诺,弯腰碎步退出去。
  窗外闷雷滚动。
  灯罩玻璃映着云层间的闪电。
  不多时,暴雨倾盆而下。
  朱昱修抬起手,伸了个懒腰:“高檀,天下谁最了解左相和右相之间的关系,你知道吗?”
  高檀摇头道:“臣不知道。”
  朱昱修道:“朕告诉你,若他俩自己个儿排第一第二,朕能排第三。”
  高檀抿唇忍笑,耸了耸肩。
  朱昱修道:“想笑就笑吧,外敌环伺,悍臣满朝,朕全摊上了。”
  高檀顿了顿,道:“陛下,左相那张嘴可是厉害得很,单独召见,万一说不过如何是好?”
  “朕不说。”朱昱修摸着扶手上雕刻的龙首,长吟一声,“朕——听他说。”
  *
  雨一下,空气清透不少。
  林府的屋檐下挂着一道晶莹的珠帘。
  雨滴敲在青石板上,声声清脆。
  盆里的豆芽又长出新的一茬,茂密,旺盛,却还没有人来采撷。
  林佩素衣披发坐在窗前,手托着半边脸颊,低垂眼眸,用指尖蘸水在案台上划出浅痕。
  他在想陆洗。
  他一个人,就这么无时不刻地想着陆洗,想了已有好几天。
  他忽然发现陆洗的身上还有一处被世人忽略的难能可贵的品质——勤学。
  这个人在十四岁之前连字都不识,才十八岁就能协助知县处理文书;这个人在工部担任六品主事的时候一穷二白,才接触漕运两年,就精通贸易之道,创立了飞蓟堂。
  细细想来,着实可怕。
  陆洗刚入中书省时还在用五品至三品官员之中盛行的结党营私的那一套,但随着他接触到顶层的规则,了解到中枢机要,他的为人处世又有了新的变化。
  林佩一直认为“退让”是博弈之中最难的部分——退的目的是进,让的目的是争,一个人只有知道何时让、让什么、让多少,顺应大势不断调整自己的方向,其政治生涯才能永续。
  陆洗的这一手退让就堪为典范。
  什么时候让?在朝野上下意识到鞑靼蓄谋进犯中原、北防形势极为严峻之时。
  让什么,让多少?让的是之前被先帝一分为二之后的另半边相权,具体而言,是工部、户部的领事之权,是下达政令调度钱粮之权。
  让了以后想争的是什么?是南北利益重组,是迁都,是迁都以后整个北方的地权和军权。
  这样的退让,退而不却,让而不失。
  谁要是不承让,将来北边再有一场败仗,谁就是千古罪人。
  桌上的水痕渐渐风干。
  林佩抬起手,感受窗外湿凉的风。
  他从没想过离开这烟雨江南。
  他也说不出江南到底有什么好,实在有什么好,大概就是一年四季都可以种出豆芽。
  他知道豆芽能活,因为他种过,就像他知道只要阜国的京都设在金陵,他就能游刃有余地完成先帝和吴晏舟留给自己的状元卷,让江山社稷四平八稳,十年乃至百年不出大乱。
  他不知道如果换了一个地方会怎么样。
  陆洗对他说兵制之弊时,他下意识觉得夸大其词,自开国以来北边就在反反复复地抗击鞑靼,也没见哪一年鞑靼铁骑真的横扫了中原;
  贺之夏是从兵部主事做到尚书的老人,吴清川是吴老丞相的子侄,直到这二人对他提起新兵制的好处,他才隐约有些触动,只不过因为要顾全大局,他还是选择了保持原有的秩序。
  然而这一回,与他对话的是北方草原之上的敌人。
  就连敌人都处心积虑想要毁掉的东西,再不容他不重视。
  他意识到该退让的人是自己,又或者说,该进取的人自己——在皇帝亲政以前,他必须肩负起稳定后方的任务,保证前线顺利推进,直到朝廷击溃蒙古各部,收复失地,解决外患。
  这是陆洗给他指的路。
  想到这,林佩径自笑了一声。
  “青山不改千年色,明月曾照两心忧,你把乌纱一撂,倒是安排起我来!”
  雨淅淅沥沥下了大半夜。
  *
  天明时分,雨过天晴。
  林佩奉旨入宫奏对。
  御书房是内廷东侧一座独立的院落,经文华殿之后的第一道宫门便到。
  林佩跨过门槛,心中有些感慨。
  曾几何时,房中堆砌着古籍典册的书架像是一道道密不透风的墙,墙角的滴漏声总是沉闷而迟缓。永熙帝晚年惯用浓香遮盖病体气味,熏得烛台周围都染上一圈昏沉的紫红光晕。
  而今窗棂大开,阳光洒满房间。
  架子上的书籍尽被撤去,摆的是一只妙趣横生的青花五彩瓷瓶。
  ——“臣林佩叩见陛下。”
  “左相请起。”朱昱修道,“阮祎,赐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