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作者:又生      更新:2025-09-09 10:36      字数:3304
  林佩道:“既然支运能变成兑运,是否可以让各都督府出一部分士兵来运送漕粮,设专用河道从江南直抵北京,以最快速度解决前线军粮短缺问题,称为直运。”
  董颢道:“或许……可以一试。”
  万怀道:“诚如是,三种方法搭配使用,各地协同合作,便可以大大提高漕运的效率。”
  清风过堂,带来一阵兰花香。
  林佩看看万怀,眼中流露出几分欣赏的神色。
  昔年一见上司就脸红的书生,如今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万怀提出的这两个原因,当堂两位尚书心中定然也清楚,之所以不说,董颢是不愿意把饼拿到台面上来分,尧恩是不想当着外人的面说内心想法,这时候就正需要一个像万怀这样的人捅破窗户纸——朝廷是为一时的安定才容忍工部治漕的现状,如今北方初定,重修漕运法这件事无关公私,势在必行。
  众人讨论的时候,温迎在一旁打理那幅《明皇幸蜀图》。
  林佩道:“温迎,你觉得万侍郎说得可有道理?”
  温迎放下掸子,笑道:“有理。”
  董颢道:“林相,我插一句,陆相原来不是定下过‘一江,两河,三道,四行’的方略吗?现在施行的好好的,为什么又要改动呢?”
  林佩道:“董尚书应当知道我不是个喜欢乱改动的人,‘一江,两河,三道,四行’的方略仍继续施行,我们现在做的只是为了让这个方略有法可依,更加完善。”
  董颢道:“治漕的干系非同一般,陆相那儿明年还要远征乌兰,一百万石军粮的担子压在工部,如果中途因为这趟修订律令出了什么差错,谁来担责?”
  第86章 家书
  “出了差错自然是我们一起担责。”温迎往外甩了一下掸子, “但现在似乎还没有到那个地步,不必如此戒备吧。”
  “虽如此……”董颢道,“唉, 林相, 下官也是实话实说, 若有冒犯还望见谅。”
  林佩笑了笑:“你提到平辽总督府的军需, 我正要说此事。”
  董颢道:“此话怎讲呢?”
  “去岁你也说过漕运运力吃紧,若当下不加以整治,万一陆相远征乌兰的时候天灾不断怎么办?”林佩道, “比起那个时候的大风大浪, 我宁愿现在动点沙土筑牢堤坝。”
  董颢一时语塞,实在辩驳不过。
  铜漏滴着水。
  林佩等了片刻, 见几人无异议,敲定此事。
  今春将由刑部牵头、工部各漕运司和地方州县协作,对《大阜律》中的漕运法进行新一轮的修订, 于夏季正式实施。
  *
  在文辉阁议事,林佩总是能用公理说动人心。
  但他也知道,春风能化冻土却难撼磐石, 触动利益往往比触动人心更难。
  ——“冬青, 你留一下。”
  林佩叫住尧恩。
  尧恩止住脚步, 回身行礼:“林相还有什么交代的?”
  林佩舀起一瓢水,信步去浇前院的松竹:“适才虽在场面上压住了工部,但要想落到实处绝非易事,今年是开关之年, 平辽总督府所需的一百万石漕粮能否按期运达很关键,只有把事情办成,新法才能立得住, 我会再找一个人来帮助你。”
  尧恩道:“谁?”
  林佩道:“你也挺熟悉的一个人——张济良。”
  张济良原是平北布政使,现在是北直隶布政使。
  “他?”尧恩微皱眉毛,“下官不是很明白,他是陆相的人,他能帮我们什么忙?”
  林佩道:“他是那边的人,但因局势所迫,这个忙由不得他不帮。”
  尧恩道:“如果林相能够说服他,无需太多,只要让他按照新律把通河整饬清楚,就算是解决了一大难题。”
  林佩道:“好,行与不行,三日之内我给你答复。”
  尧恩道:“多谢林相为我思量。”
  一瓢尽。
  水滴顺着青灰皲裂的树皮蜿蜒而下。
  林佩抬起眼看尧恩。
  松针碎影在那张脸上游移。
  尧恩的眉骨分明,压着一双沉静的眼。
  “冬青,不管多重的事,你总是喜欢一个人硬抗,我知道你对我的一片忠心,但我有一句心里话想要告诉你。”林佩与之擦肩而过,走向水缸,目光又落在自己的倒影上。
  尧恩道:“林相请说。”
  林佩道:“我是一个薄情的人,平时和大家有说有笑,但普天之下所有的人在我的心里都只不过是一颗棋子,包括你,也包括我自己。”
  水缸中的倒影被舀碎。
  林佩道:“你可以为了自己想做的事而追随我,但如果你只是为我,总有一天会受牵累。”
  尧恩让出路。
  林佩这趟浇的是左侧屋窗前的竹子。
  水从竹叶滴下,在地面汇成一条细流,缓缓漫过尧恩的乌皮靴。
  尧恩没有移步。
  林佩道:“你不会以为我是在试探你吧?”
  尧恩道:“下官知道这不是试探。”
  林佩道:“知道了还站着不动?”
  尧恩道:“林相,追随你就是下官想要做的事。”
  林佩拿着空瓢,奈何不得地笑了笑。
  *
  是年,林佩在京中一切安定,考量过魏国公府新址之后,他写信回南京给兄长林佰。
  【兄长钧鉴:
  京中诸事已定,蒙恩赐魏国公旧邸于锦华坊。宅院宽敞,特为母亲备南向暖阁,地龙已砌,足以御北地严寒。兄若携母亲北上,一应起居俱已安排妥当。此间田产丰饶,正需经营。已遣家仆沿途接应,轻装简行即可。母亲素来畏寒,今冬可于暖阁赏梅,当胜江南湿冷。
  弟佩手书,腊月初二】
  林佰在南京本也已经做好乔迁的准备,接到书信之后半个月之内就动身出发。
  是日,林佩算着日子去南郊迎接家人,顺便约了同要去接妻小的张济良见面。
  官道旁的小茶楼挑着青布。
  茶楼外几株桃树正盛开,花枝拂过门前半旧的木匾。
  “林相,不想今日如此之巧。”张济良吩咐小二上茶,请林佩入座,恭谦道,“拙荆与犬子跟在魏国公车驾之后安享太平,沾光了,沾光了。”
  林佩坐下,望看窗外道:“张大人觉得京城这一段的天气如何?”
  张济良道:“春光明媚呐。”
  林佩道:“听说今年刑部要修订新漕运法了吗?”
  这一句转折着实让张济良惊着了。
  窗还没来得及合上,小二端着果盘进来。
  张济良等小二走,把椅子搬近些:“林相,这件事下官大致有耳闻,下官很赞成支运、兑运和直运结合的这一条提案。”
  林佩收回目光,看了眼盘里的果品:“这是其中一条,另外一条呢?”
  张济良道:“呀,还有另一条?”
  林佩道:“凡南粮北运,由部院、漕运司和地方官员一同制定方案,层层追责,交叉监督,避免出现权责不清的乱象。”
  张济良道:“这条下官未曾听闻呐。”
  林佩笑了笑:“看来他们也没把你当自己人。”
  不管张济良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都被推到了难顾两头的境地。
  “林相,这里面最要紧的是漕运司一职。”张济良比划道,“这些人原本是替朝廷监督地方官干活,两头拿钱,坐享其成,现在不仅要担干系还少了油水,怕不乐意呀。”
  林佩道:“张大人所言入木三分。”
  张济良道:“担子么,谁有本事谁来挑,只是如果干好了有没有奖励呢?”
  林佩道:“朝廷在俸禄这方面可以考虑多加一些。”
  张济良道:“这……这些人原本的收入就不少,一点俸禄恐怕难以让他们心动。”
  林佩道:“张大人,路虽远,行则将至,山穷水尽之后兴许就是柳暗花明。”
  两个人都把话说透了。
  在这张桌子上,没有“这些人”,没有“他们”,有的只是张济良一个人的仕途前程。
  张济良跟着陆洗是能分到不少钱,但要说将来出入部院乃至凤阁,躲在圈子里面是办不到的。
  林佩对张济良做出判断只因为一件事——张济良去岁与杜溪亭结了亲家。
  官场中的联盟并非是牢不可破的,只要在合适的时机伸出手轻轻拨动一下秤杆,便能使局势回到优美的平衡。
  陆洗阵营中的头一拨人是董氏的亲族,这些人无论何时都是干活少但好处最多的,第二拨人是从修建运河时起就跟着打拼的兄弟,这些人虽然干的活又累又多,但他们期望不高,风里雨里能混出个名堂对他们来说已经是逆天改命,第三拨人是凭军功兴起的新贵,这些人在朔北叱咤风云,可是外人很难插足。
  张济良夹在三拨人中间,处境就很微妙。
  张济良乃中原寒门,往上比不过董氏亲族,往下又不想争那点残美剩渣,本来就难,现在还多出了平辽总督府的一帮人要与他分食,就变得更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