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作者:
又生 更新:2025-09-09 10:36 字数:3287
陆洗站在岸边,仰头望着船上一根根比人高出几倍的桅杆。
这里便是京城漕运九大码头之一的高梁桥。
码头上搬运货物粮袋的工人挥汗如雨,远望过去黑压压的像一群忙碌的蚂蚁。
林佩栓了马,站在陆洗的身后。
两人的素衣布袍在风中飘摆,似与苍苍苇草互歌。
林佩道:“在想什么呢?”
陆洗背过手,一声长叹:“知言,你可知许多年前是没有兑运的,我任淞江知府,漕运司下了半年征运三十万石的死命令,那时节,若硬征强运,必生民变;若迟缓半日,又难逃朝廷问责,还有你那三弟林倜,因贪玩误事火急火燎地来找我,要我帮忙运丝绸。”
林佩笑了笑:“知行后来与我提过,你处乱不惊,先召集府衙吏员和米行行首,趁秋粮刚收,粮价未涨,以府库贴补之价向米行预购,既平市价,又免强征;后宴请总督衙门,做中说服以漕帮‘包运’代‘征运’,许他们每多运一石,抽三分利,再顺便让织染局的丝绸搭船北上,以丝绸之‘损耗’代偿了运费,真可谓是三头六臂。”
陆洗道:“结果百万石粮提前五日抵达通州,漕帮得了实惠,米行未损根基,百姓不知征粮运粮之苦。织染局的丝绸运抵京师,宫里还夸淞江府办事妥帖……呵,如今这套路数倒被他们冠了个‘兑运’的名头。”
林佩道:“升任湖广布政使之前你把这套做法传授给了宋轶,在事功文册中却只字不提。除了你的自己人,朝廷无人知晓你具体如何运作。”
陆洗道:“偷偷干的事情,总不好四处张扬。”
林佩道:“你不是不想张扬,而是你知道若此法人尽皆知,必遭朝廷管制,一瓢打掉油花只剩清汤寡水,这上上下下的一干人就分不到好处了。”
陆洗道:“如果没有好处,不会有人肯跟我干。”
林佩道:“以利益为绑带看似是一条捷径,可到了最后你想收都收不住,下面的人为了分得利益会推着你往前走,直到把你逼落悬崖。”
陆洗转过身笑道:“真有那么一天,就是我的命。”
二人目光相接。
林佩一直觉得自从陆洗从北境回来之后性情有些改变,现在他的心中有了答案。
他们谈的不仅是过去,也是现在。
从户部、工部和兵部的奏报中他获悉了陆洗近日做的事——一是在朔北建造军器厂,就地强化军队战力,推广五雷神机等先进火器;二是以战备粮为本发行垦荒券,调整年息,鼓励关内流亡百姓回归故地,拉动人口增长;三是以军带民开采铁矿,教习铸锻之术,开设冶坊,战时各卫所可就地征召工役制造兵器,农时则交由百姓生产耕种收割用的农具。
事若能成,毫无疑问又是一系列开创之举。
陆洗永远是那个冲在前面破冰的人。
林佩站在河的这一头,心知今生不可能跨越,却叹服于陆洗的实干。
他对陆洗的为政方式逐渐改观,从一开始见面时的厌恶、轻视转为理解、接受,到这一刻真正发自内心的尊重与敬佩。
他知道自己不必再为那棋盘之上的后两手而犹豫。
陆洗见林佩走神,上前拉了拉他的胳膊,在河边找石头坐。
夕阳在水面洒下碎金。
二人肩并肩坐着,眼眸迎着光。
“你提醒我是为我好。”陆洗道,“但论起这‘勇’字,我一直知道我不如你。”
林佩一笑:“何出此言,我没上过战场,甚至连只鸡都没杀过。”
陆洗道:“你生在青云之上,本可以过逍遥轻松的日子,但你选择的是另一条无比孤独的道路,你不讲人情,不畏得罪既得利益者,昔日清丈土地调整赋税,如今整饬漕运修订律法,这些事我连碰都不敢碰,你却以一己之力实施推行,这样还不算勇吗?”
林佩道:“我敢下这一步棋,便是已经想清楚后面,恐怕谈不上勇。”
陆洗道:“不,不,你本不是一个冷淡无情的人,却置身于高阁之上,忍痛砍断支撑自己的梁木去建天下人的广厦,这就是剖心为烛、沥胆为光之勇。”
河上又驶过一艘大船。
船帆掠影,夕光被短暂遮蔽,又突然照到二人身上。
林佩觉得自己的心窗在一刹之间被打开了。
“林知言。”陆洗看着远处,“我愿你身如不系舟,遍济苍生向海流。”
林佩眼中起雾。
陆洗或许是世间唯一真正懂他的人。
他们都是孤立行一意之人,举世誉之而不加劝,举世非之而不加沮,走到至深至远,注定会遇到彼此。
高梁桥下的货品垒成一座座山丘。
漕工脊背淌着晚霞,货栈灯笼次第亮起。
林佩与陆洗谈完这番话,打马回京。
*
入夏,刑部通过与工部、户部的研判出台《工律漕运计一十二条》,对以往的春兑、秋兑做出操作过程中的明确解释与规定,传喻两京一十三省的州县。
吏部任张济良兼通河段漕运使主持新法。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就在南方正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今秋交付京城的一百万石漕粮之时,一场意外发生了。
*
是日,京中各大文社在醒园办会。
园中假山畔、水榭边、回廊下,各派文人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交流学术。
林佩坐在主席做点评官,方时镜、杜溪亭及国子监诸学士同坐一席。
讲场之上,一个来自棠邑的文人在讲韶南之学。
温迎步履匆匆地从侧廊进来。
林佩一眼就看到了。
“大人,出事了。”温迎走到林佩身边,附耳低声道,“钱江湾的五百艘漕船在汛期抢运,遭遇风浪,二十万石军粮悉数沉没。”
林佩停手,笔尖的墨水在纸上洇开。
杜溪亭侧身看过来:“可是出什么事了?”
林佩叹口气,搁笔起身:“今日实在是抽不出空,老杜,你接着主持一下。”
杜溪亭嘶地一声,抬手拦人:“上个月问你三次,你说今天有空,我们便放在今天举办,结果你坐到一半又要走,别的不说,评语你都还没写完呢。”
林佩思忖片刻,把书写到一半的评语放到方时镜的桌案上:“师兄,劳烦你帮我写完。”
杜溪亭道:“诶你。”
方时镜摇头笑了笑,接过那张纸,压在砚台下面。
晨起还晴好的日头,过午便叫云絮蚕食大半。
林佩坐在马车上。
他知道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了。
街上浮着将雨未雨的水气。
温迎道:“大人,现在去文辉阁吗?”
林佩扶着额头:“直接去工部。”
第88章 漕运(一)
马车在工部门前停下。
正门立即敞开。
白日, 道路两旁的石灯都亮着。
屋檐挂的灯笼在雨雾中泛出一圈黄光。
侍郎何春林引着人往正堂走去。
林佩道:“何侍郎,先前你因朦胧奏准品降半级,现在升回来了吗?”
何春林一顿, 赔笑道:“三年之期刚满, 还等着吏部公文呢。”
林佩道:“是啊, 希望这个节骨眼上别再出事。”
何春林连连说是。
正堂悬挂一副清正廉明四字牌匾, 案头堆放着各地送来的奏报。
董颢躬身行礼:“林相。”
林佩抬手示意,径直走到案前,拿起那封杭州府六百里加急送来的原件。
董颢身上穿的绯袍很旧, 腰间带扣磨损得几乎无光, 倒衬得他此刻紧绷的面容愈发晦暗。
林佩道:“你们怎么看这封奏报?”
董颢道:“林相,下官等认为这道奏报的陈述有蹊跷之处, 首先是钱江湾此时正值小汛,其次是沉船位置过于集中,数百艘竟全数沉在湾口三里之内, 不符合常理。”
何春林递了一把蒲扇给董颢。
董颢接过来,边摇边说:“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奏报中称‘漕丁尽殁’却未附伤亡名册, 按制该有七百余人, 岂能无一幸存者作证。”
林佩让众人坐下:“你的意思是浙东漕运使有所隐瞒。”
董颢道:“是, 这事由刑部派人去调查比较妥当。”
林佩道:“如果今年的汛情严重,恐怕不止这二十万石粮食延误,秋收也会受到影响,我看此时就应该做两手准备, 确保漕粮不会短缺。”
董颢想了想,道:“林相所言有理,除了尽快查清楚钱江湾漕船沉没的原因之外, 还有另一件事要同步做。”
林佩道:“什么?”
何春林在屏风上挂起一道漕运地图。
由南而北的大运河被分为三段。
大江以南从宁波到常州是为浙东河段,大江以北从常州到淮安为淮扬河段,再往北分别是淮安至临清的会通河、临清至通州的卫河河段和通州至北京的通惠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