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作者:
又生 更新:2025-09-09 10:37 字数:3271
林佩从马车下来, 外披玄狐大氅, 内着黛青长袍, 佩戴一套整齐的玉花组佩。
道路两侧各有三十六名士兵执玉戈肃立。
玉戈锋面朝外, 套罩流苏在风中飘舞。
林佩远远地看到陆洗。
陆洗站在营门前,穿一袭鸦青绣云雁纹曳撒,披银白狐裘, 腰系一柄乌木错金螭纹刀。
两人的目光停留在对方身上, 好似有许多话说,又已诉尽衷肠。
林佩为陆洗能平安地从战场回来而高兴。
陆洗不知道林佩的身上有没有圣意, 甩开袍角准备跪下听旨。
“陆大人不必多礼。”林佩道,“今日某的身上没有旨意,只是来劳军。”
陆洗抬起脸:“只你和我?”
林佩道:“只你和我。”
陆洗往他身后瞥, 笑了笑道:“不请吴将军进来喝杯茶?”
林佩道:“这地方哪来的茶,他喝姑苏天池,你营里有吗?”
陆洗听林佩说这趟没有旨意要宣, 目光立刻变得绵柔, 像玉戈套上了布罩。
“知言, 边塞多少日夜孤独难熬,若是你能在身边该有多好。”
林佩道:“我也……”话到嘴边才觉得烫。
陆洗道:“难怪你又瘦了。”
林佩道:“我看你还不知大祸临头,精气神这么足。”
陆洗道:“打下乌兰的那天我病了一场,但很快就养好了, 因为——我记得按时吃饭。”
林佩会心一笑,又觉得酸酸的。
本以为陆洗在外征战时久会变得面目沧桑,出乎意料的, 他看到的是一张精致的面容,色如春晓之花,唇边噙着的笑意比青霖宴时还要风流三分。
只有心中无所忧虑才能养出那样的气色,相比之下反倒是自己有些消瘦憔悴。
林佩拢紧衣领,不着痕迹地用绒毛掩住削尖的下颌。
陆洗笑着近前,一把拉住林佩的手腕,往军营里走。
掌心被指尖触碰到。
腕间的跳动温热地交错着。
即使没有说话,林佩也能感受到陆洗对自己的思念。
风掠过时,衣袂翻飞,两件狐氅一深一浅似水墨画卷里浓淡相宜的题与跋。
陆洗带林佩参观军营。
“你看。”陆洗抬手遥指西面马队,“骁骑营正在演‘五方旗阵’。”
但见骑兵分作青、赤、白、黑、黄五队,随着战鼓变换阵型。赤旗马军突然自两翼包抄,黄旗弓手即刻以拒马桩为屏,三排连珠箭即刻射出。
转过粮仓,忽闻炮声震天。
陆洗与林佩一同登上将台。
“秋防将至,营中新改了火器操演之法。”陆洗道。
下方三十门盏口梁氏炮已装填完毕,炮身缠着防炸膛的湿麻绳。随红旗挥动,炮手装药、夯实、安放火球……轰鸣声中,裹着砒霜的火球在百步外炸出尘云。
校场东侧,林佩注意到与众不同的操练——军士们两人一组,持包棉木棍模拟白刃战,每招每式却都冲着人体要穴。
“这是闻将军所创《剑经》之法。”陆洗的手指轻叩刀鞘,“专破北虏重甲。”
恰有一个大汉被“点”中膝眼穴踉跄倒地,同伴将其拽起,相视大笑,汗珠甩在沙地上。
暮色渐浓时,炊烟自营房升起。
林佩望着列队归营的军士——他们铁甲上还沾着操练时的草屑,唱的军歌整齐欢快。
陆洗道:“怎样,要我说,这些好儿郎才是北境真正的‘长城’。”
“你做的事势必能成。”林佩道,“过去你想兴工商,国库在两年内扭亏为盈;你想迁都,迁都之后又想北伐,而今两京南北相望,整个蒙古都匍匐在你的脚下。”
陆洗迈步往主帐走去。
林佩眼前氤氲:“你曾经说想看我因为妒忌你的功业而流泪,陆余青,今日算你做到了。”
陆洗笑道:“等你这句话不容易啊,当初说的三样,妒忌我的功业,争不过我的权势,还差一样就齐。”
林佩道:“哪样?”
陆洗撩开帐帘,把人请进去:“我不爱说重复的话,你自己慢慢想。”
风渐渐变大。
沙粒拍打的声音像雨落。
帐子里面却干净而雅致。
四角摆着掐丝珐琅灯,灯旁置一尊青铜狻猊香炉。
正中央铺着绒毯,毯上设一张紫檀木嵌螺钿翘头案,案后是一架黄花梨木屏风,屏心用金丝绣着《千里江山》。
林佩走到炭盆边取暖,环视四周:“都说军营条件艰苦,独你过得快活似神仙。”
陆洗放下刀,随手又拿起一把短匕把玩:“那当然,虽行军在外但也不能丢了身份,该有的排场少不得。”
林佩暖过手,走到翘头案旁摸那抽屉的下面。
指腹蹭到一层薄灰。
林佩笑了笑,问陆洗要清水,温柔地扎破对方的谎言——这些华贵的物件依然都是临时摆设,是为访客而置备的。
陆洗也笑笑,不作辩解,打水给林佩洗手。
两个人情不自禁地抱了一下。
陆洗道:“知言,今晚留下,我们真是好久好久都没有……”
林佩推开人:“先谈公事。”
陆洗道:“这是我的地盘。”
林佩提醒道:“人也都是你的,急什么。”
陆洗念念不舍,终于还是松开了手。
炭盆中的几点暗红忽明忽暗。
暖气像波浪一样升起。
“假传圣旨、私发盐引,这两件事无论哪一件都是杀头的死罪,而你攻克乌兰、斩杀敌寇,又可以说是立下了盖世奇功。”林佩解开系带,脱下大氅,“功过相抵,饶你一命。”
“啧。”陆洗把大氅接来,拿掸子扫去绒毛间的沙粒,抖一抖,接着笑道,“‘饶我一命’,听听这语气。”
林佩道:“条件是你要交出兵权,削减平辽总督府编制,归还朔北地权。”
陆洗挂好两人的外衣,站在兵器架后面,隔着戈戟瞧林佩的神色。
林佩也不要交椅,就马扎坐下:“朝廷会封赏有功之士,不亏待。”
“我的林大人。”陆洗道,“你是身在虎口不知险。”
炭火哔啵作响。
林佩道:“你就算截留我也无济于事,京中已做好部署。”
陆洗绕过兵器架,快步走来:“什么时候这么会装糊涂了?危险的是我吗?你明知陛下为何让你来收我的兵权,是因为他想趁此时机收服京畿各要职,掌控京中局面。”
林佩道:“不要跟我使离间计,没用,我一定要你交出符节,随我回去。”
“你……”陆洗把手撑到林佩身后的兰锜上。
林佩咳了咳,撇过脸,逃出遮盖着自己的影子。
陆洗的目光刚还锐利如刃,只这一下就转为平和。
林佩道:“答应不答应,需要思考那么久吗?”
营地里的人声渐渐静了。
远处的山野传来狼群的呼号。
“别担心,狼群见到营火不敢靠近。”陆洗安抚道,“我绝不会让你在这里受一点伤害。”
林佩抬起眼。
陆洗道:“只要我交权,任何条件你都能答应吗?”
林佩道:“你说说看。”
陆洗道:“我想受封公爵。”
林佩道:“公爵只有开国元勋才能受封。”
陆洗道:“我不管,我就要和你一样。”
林佩微微怔了一下,好笑道:“不要拿这种事情打趣。”
陆洗叹口气,放开兰锜。
弓弦止颤。
陆洗坐到帅案前,按着膝盖,似深思熟虑之后说道:“攻占乌兰是天大的功业,参战将士必须得到奖赏,假传圣旨之事与他们无关。”
林佩道:“我原本也是这个意思。”
陆洗道:“私发盐引之事……嘶,不是,这怎的就成私发了?”
林佩道:“之前没有任何一条律法允许这样做。”
陆洗道:“你也承认——没有任何一条律法不允许这样做。”
林佩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动了律法之外的东西,就等于动了天家的土。”
陆洗道:“所以这律法不是天下万民的律法,归根结底,是天家的律法。”
林佩摇了摇头:“不行,没得商量,这些人一定要惩处。”
陆洗道:“即便其中有林倜?”
林佩道:“即便其中有他。”
陆洗笑叹口气:“你是你,我是我,你可以不管你一母同胞的弟弟,我却要管我的部下。”
林佩道:“你想怎么管?”
陆洗道:“你们要去我手里的军权,总得徐徐图之,不能一下就给我定罪,否则今朝还是功臣,明日就缉拿下狱,吃相也太难看了。”
林佩攥紧手心:“你要多久?”
陆洗道:“三个月。”
林佩皱眉。
陆洗道:“三个月,等我把下面的人事都安排好,你再立罪名追查惩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