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他就听到大圣“嗯”了一声，很短，很低。
  可能别人都没注意到这一声。
  但何不渔就坐在他旁边，他将这个短促的气音听得一清二楚，整个人不由一下就红透了。
  第22章
  当天晚上， 何不渔做了个荒诞的梦。
  他梦到大圣站在云端之上，衣袂飘飘，披风猎猎作响， 他单手拿金箍棒指着自己，冷声问道：“你究竟是谁？”
  不等何不渔回答，下一秒，场景如湖面水纹动荡， 仿佛打碎后重圆的铜镜， 只见大圣又坐在雷音寺中，他周身祥光萦绕， 如月光般柔和。
  雷音寺中金光万丈，霞光熠熠， 更映得大圣眼神恢宏坦荡。
  他凝视何不渔时眼中再无一丝温度，仿佛后者只是芸芸众生， 只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蚂蚁，那慈悲的面容刺痛了何不渔的心。
  那神情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见过何不渔，就像他不知道他是谁，他完全忘记了他。
  但也是。
  这本就是大圣爷的几个梦而已， 梦境外， 他不知他姓名， 不知他来处，他们没有说过一句话， 他只是打死了他。
  就算三个梦境圆满结束， 也不过是一切恢复如常。
  何不渔猛的睁开了眼睛。
  静默许久， 他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但是他久久回不过神来，因为那梦太真，他摸索着抓住床沿坐了起来， 好一会，才发现自己衣襟都已汗湿。
  所以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
  是冥冥中上苍在提醒他不要过度沉溺在梦境虚幻之中吗？
  其实就算没有这个梦，他也是知道的，他现在觉得的幸福只不过是空中楼阁，他所拥有的友情，亲情，以及和大圣之间……
  皆是泡影。
  但他……
  何不渔伸出手指凭空虚握了一下，他很想抓住什么，但除了浓得化不开一般的夜色，什么也没有。
  他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本想重新蹭进被子里把自己密不透风的埋起来，可惜被子里也冷的不行，好像他的身体是一块冰，捂不热。
  想来也睡不着了，何不渔叹了声气，只能起来穿好衣裳，出门去散散心。
  月色洒在黄花观的庭院中，照得地上铺满的青石上也泛起淡淡的幽光，院中央的香炉里还有香烟袅袅升起，合着月光形成缥缈的烟雾。
  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便显得观内更静几分。
  何不渔自顾自的闲逛，他心事重重，也没注意自己来到了后山。
  这里平常鲜少有人会来，除了小道士爱来这里打扫以外，基本没有什么人踏入过的痕迹。
  但他走的久了，渐渐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后山像埋了许多尸骨，借着月色隐约可见大大小小的石碑，薄雾在碑间缓缓流动，模糊了碑身的轮廓。
  黄花观这样的清修之地，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死人？
  何不渔毛骨悚然，仔细去看碑上，却发现都是无名无姓，荒山孤冢。
  正当他望着石碑静静思索时，突然感觉身边有什么气息正在靠近，他的五感瞬间被点燃，整具身体紧绷。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他一侧脸，却见一道身影直接将月光都全部盖住。
  恍惚之际，他又看到了那让他几乎刻骨铭心的侧颜，那高挺坚毅的鼻梁，不怒自威的眼神。
  是大圣爷。
  何不渔松了口气，刚刚他被吓得简直腿都要软了，如果再晚一步，他就要把所有毕生所学的法术全部使出来了！
  大圣那磁性又通透的声音响在他耳畔：“你来这做什么？”
  何不渔今晚也是够呛，做了噩梦不说，好不容易出来透个气，本来已经被这些无主孤坟弄得心神不宁，冷不丁还被大圣吓一跳。
  两个人离得比白天吃饭时还要更近一些，何不渔讲话都开始不利索：“我……，我来……”
  “来散步……”
  何不渔本是站在一块石碑面前，大圣便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看这坟，道：“这是曾经黄花观里道士的墓。”
  何不渔默默站得离大圣远了一点，问：“你怎么知道的？”
  大圣：“问土地。”
  何不渔脸上温度下去了点，等自己心情没那么激动了，才又问道：“那大圣你怎么半夜也来这儿？”
  他没指望大圣能回答自己，也只是随口问问，但没想到大圣却回了。
  大圣垂眼看他，声音在夜晚显得更加沙哑，但听起来却很有味道。
  “你不觉得这座黄花观有些不对劲？”
  何不渔生怕大圣发现他娘要和蜈蚣精联合起来对付他们，紧张地追问：“哪里不对劲？”
  大圣抱着肩膀，那眼神好似能洞察一切，他就这样定定看着何不渔，直把何不渔看得都快冒烟了。
  要知道在以前，何不渔一直都不是一个容易心虚或者害羞的人，面对任何人的目光他都可以磊落回视，只因他问心无愧。
  但如今，他问心有愧，他不再坦荡。
  他只愿大圣能做些好事，别再这样咄咄逼人的看着他。
  他咬着牙：“大圣，你看着我做什么？”
  “我和这些孤坟可真没关系……”
  大圣不会怀疑这些死人也跟他有关吧？？？？
  大圣抬了抬眼，却没接他的话头，半晌，莫名问了一句：“散步穿成这样？”
  何不渔刚刚做了梦，正是心烦意乱，外袍就穿得比较随意了点。
  他也没注意自己中衣都系错了位，衣襟歪着，漏了大片的锁骨出来，一看就是刚从凌乱的被窝里爬出来的。
  头发都翘得东一簇西一缕。
  何不渔不由低头看了自己一眼。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
  他真恨不得大圣还是拿金箍棒把自己打死来得更体面一点！
  简单来说，就三个字。
  别活了！
  何不渔连忙将外袍拢好，咳嗽道：“误会，都是误会，我那什么，我走得太匆忙了！！！没注意……”
  大圣挑了挑眉，“为什么那么急？”
  “我……我我我……”何不渔都快疯了。
  衣服没穿好是什么很不可饶恕的罪行吗？
  “大圣爷，别再纠结这个了，成吗？！”
  “咱们来研究一下，好好的黄花观怎么会有这么多道士的坟，这些道士究竟是怎么死的？”
  “或者实在不行，咱们研究一下今晚的月亮为什么那么亮，天气为什么这么冷，天空为什么那么黑，虫子为什么那么吵……”
  大圣：“……”
  大圣终于不再看何不渔，他很明显的发现自己目光一移开后者立马松了口气。
  他不由道：“你很紧张？”
  何不渔愣了愣，毫无城府的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我见到你，什么时候不紧张……？”
  大圣俊眉一皱，似是有些不解：“你怕我杀你？”
  何不渔本想直接点头，但他又觉得自己其实已经不是害怕被大圣爷打死，他只是无法坦然面对大圣，因为他心中已经不再清白。
  他只能道：“大圣爷，我是一只妖怪，而你却是以打妖怪闻名……”
  大圣开口打断了他：“我说过，我不会杀你。”
  何不渔这下是真的连耳朵尖都红透了，连带着脖子也有点红。
  他好像听出了大圣这话中透露出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来，但他已经不敢再问为什么。
  大圣见他龟缩着不说话，顿了顿，道：“怎么不问我为什么不杀你了。”
  今晚可算是大圣对他说的话最多的一次，但何不渔只是慌乱的拢了拢衣服，掩耳盗铃道：“夜深了，大圣，我要回去睡觉了！”
  太可怕了，变成蜘蛛精的这个梦境实在太可怕了，他越来越觉得大圣温柔，越来越觉得自己臆想，越来越觉得大脑都成了浆糊……
  他倒巴不得大圣爷不要再对他这么和颜悦色了。
  天啊。
  快拿金箍棒把他打死吧！
  “你不想知道这些荒坟是怎么回事？”大圣忽然开口，促使何不渔停下了仓皇逃跑的步伐。
  何不渔叹了声气，道：“大圣，你若是已经知道什么，不要再捉弄我了。”
  大圣淡道：“黄花观死这么多道士，会和观主没关系？”
  何不渔一滞，“我知道我师叔可能有什么秘密，但……”
  “但我还是希望能跟大圣求个情。”
  “如果，我是说如果……”
  “如果你们师徒一行人能够平安离开黄花观，不论我师叔他们做了些什么，你能否……饶他们一命？”
  何不渔静静站在大圣不远，他一动也不敢动，倒显出一份乖巧来，明明是在阴森森的荒郊野外，却显得他像沐浴着月光的神明。
  大圣心道，定是这妖怪长相太无攻击性，给他的印象才怎么都讨厌不起来。
  “我只说过我不杀你。”大圣道，“但没说不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