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作者:甜来哉      更新:2025-09-09 09:55      字数:3274
  可那长明灯却熄灭了,香炉冰冷,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空旷了许久才会有的,极淡的尘埃气息。
  大圣站在大厅中央,火眼金睛像是钉在了每一个熟悉的角落,像是怀念,又像是头一回来。
  何不渔没有立刻跟进去,他只是站在门口,看着那个平日里顶天立地,仿佛无所不能的身影,此刻就像个从外归家的游子,静静站在大厅中央。
  他想起关于菩提祖师的传说,那般神通广大、超然物外的大能,行事自然莫测。
  或许,他早已算到今日,又或许,他真的不愿再见。
  等时间过去许久,何不渔才轻轻走过去,无声地握住了对方紧攥的拳头。
  大圣的手很凉。
  感受到他手心的温度,大圣紧绷的身体才微微松动些许。
  他抬起头,脸上倒没有什么表情,慢慢道:“从前,我就是在这里随祖师修行。”
  “他学生很多,大多都是些神仙或妖怪之子,只有我来历不明,没有身份。”
  “可祖师还是认了我这个弟子,我就坐在离他最近的那个位置。”
  大圣的声音在空寂的洞府里缓缓响起,带着一种遥远的回响,好似不是在对着何不渔说,而是在对着这满室的空旷与回忆低语。
  “我在这里认识了牛魔王,铁扇,跟他们做了同窗,也成了八拜之交。”
  他目光落在离香案最近的那个蒲团上,眼神变得柔和了些许,“那时候牛魔王就坐我后边,总在祖师讲课时找我闲聊,还偷偷用草梗捅我后腰,传音问我待会要不要去后山摘桃,要么就说定身法学着没劲,不如去东海玩龙。”
  大圣说着,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怀念的笑。
  “每回被抓个正着,祖师就总是板着脸,狠狠拿戒尺敲牛魔王的牛角。”
  他学着菩提祖师当年可能有的语气,压低了声音,“牛魔王!又是你!扰乱课堂,成何体统!去!将《清净经》抄写百遍!”
  学完,自己先笑了起来,笑声在空荡的大厅里显得格外清晰,却也格外寂寥。
  “祖师偏心我,从不曾罚我,只罚那只笨牛。”
  大圣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那份刻意维持的轻松调侃褪去,露出底下有恃无恐的眷恋。
  他拉着何不渔,走到那个蒲团前,手指虚虚拂过:“就是这个位置,听得最清,看得最明。七十二变,筋斗云,都是在这学会的。”
  他的指尖似乎还能感受到当年听讲时,蒲团粗糙的纹理和那份小心翼翼的雀跃。
  何不渔只听着,却不出声打扰,几乎能靠对方的三言两语,就想象出当年这洞府里的景象。
  道法玄妙,仙音袅袅,底下却藏着少年人的顽皮和调笑。
  后来,当他闯了祸,再回到这时,就只剩下了一张字条。
  大圣抬手指向那如今空无一物的桌面,道:“他最后一次对我叮嘱,就只剩那短短八个大字。”
  “方寸之地,莫再回头。”
  他说得很轻,却重若千钧。
  带着一丝极度不舍,但又不得不释然的情绪。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胸中那点因寻而不得产生的滞涩彷徨,终于随着这番诉说好受了许多。
  他转身,正面看向何不渔,金眸清亮,虽仍有怅惘,却已是一片通透。
  “我本以为带你来,他或许愿意见一见我。”
  “但现在这样也好。”他握住何不渔的手,十指紧扣,举到两人面前,“这老头狡猾,知道如果现在现身,定要被我狠狠敲一顿。索性躲了,不必大出血了。”
  他目光灼灼,如同烈阳,驱散了这里最后的阴霾与冷清。
  何不渔险些也被他这话弄笑,“没准他老人家还是可以听到的,别说这么大不敬的话。”
  大圣也笑了,径自又望着不知哪里,似乎回忆起什么。
  何不渔不去打扰他,坐到了他曾经坐的那张蒲团上,本想感受一下大圣当初听课时的情形,一坐下,却觉得蒲团底下似乎压着什么。
  他起身将蒲团拿开,指尖一触到什么,瞬间瞪大了眼,整个人有些微微发抖。
  就在这时,一阵极细微的风不知从何处旋入厅中,吹得何不渔眼中险些落下泪来。
  蒲团下,是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婚服。
  那布料触手生温,绝非凡品,更不可能是被遗弃在此的旧物。
  他下意识地看向大圣。
  大圣还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中,并未立刻察觉异样。
  直到何不渔轻轻将蒲团完全移开,那套静静躺在蒲团下,鲜明夺目的颜色这才彻底暴露在他们眼前,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洞府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
  那套婚服是炽烈的正红,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而遒劲的纹路,并非传统的龙凤呈祥,而是交织的如意云纹与焰火图案,既庄重又透着一股不拘一格的随性,尺寸大小,分明是为大圣量身而做。
  而在那婚服之上,则是一张普通的素笺,寥寥数语,笔墨超凡:
  “前缘已了,各自珍重。”
  没有称呼,没有落名,像最后一句随手点化的偈语,送上了祝福,也断去了尘缘。
  大圣也注意到了,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调侃的话语也卡在喉咙里。
  像是被定身法定住了一般,他眼神死死盯着那套婚服和那张字条,金眸中翻涌着惊愕,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几乎要将他淹没的,迟来了数千年的酸楚。
  他缓缓地蹲下身,手指颤抖着,先是碰了碰那婚服,以细腻光滑的触感确认了它的真实存在。
  然后,他才拿起那张素笺。
  何不渔看着他骤然苍白的脸色和颤抖的手,心口也跟着一揪,但仍没有出声。
  这一刻,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原来祖师并非不见。
  原来他早知他们会来。
  原来他知道他要成亲了。
  他甚至……连贺礼都备好了。
  用这样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放在了他这爱徒最初的位置上。
  不是驱逐,不是割舍,而是一种沉默的祝福。
  用一种只有他们师徒才懂的方式告诉对方:
  我将你逐出师门,断了你的回头路,逼你长大成人。
  而今,你携眷侣归来,我便赠你婚服,贺你成家,却也最后一次告诉你,前缘已了,不必再寻师踪,你已可独自翱翔。
  他一只手紧紧攥着那张纸条,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而另一只手,则无比珍惜地,小心翼翼地抚过那套鲜红的婚服,从领口到袖摆,每一个细微的纹路都不放过。
  何不渔看见,对方就这样低下了头。
  从不低头的齐天大圣,就这样将额头轻轻抵在那叠放整齐的婚服上,肩膀几不可察地微微颤动了一下。
  没有声音,却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令人心酸。
  就像一个漂泊了太久的灵魂,终于触摸到了来自源头的,迟来的温柔,展现出一种近乎疼痛的委屈。
  过了许久,大圣才抬起头,那火眼金睛睁开,还是有一滴滚烫的眼泪就这样直直落在了灰尘上。
  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一字一句地道:“这老头厉害,连尺寸都算得分毫不差。”
  此话一出,何不渔倒哭了。
  起初他只是双眼发红,十指微颤,后来一股巨大的酸楚就这样毫无预兆地冲上他的鼻尖和眼眶。
  下一刻,呜咽声便再也压不住地破喉而出。
  在空寂的洞府里,就这么直接哭得止也止不下来,几乎喘不上气。
  爱是极致的仰慕下却依然拥有巨大的怜悯。
  哪怕知道对方神通广大,无所不能,见过对方的所有荣光和得意,此刻依然觉得他好可怜。
  “我要心疼死了,怎么办,我难受死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也不想哭的……但是你为什么不哭?你还不如直接大哭一场,你不哭,就让我想替你去哭……”
  大圣那滴滚烫的泪就像砸在了何不渔心上,他只觉得自己的心都被攥得发疼,酸涩痛楚汹涌爆发,让他再也忍不住,泪水一个劲狂流。
  “我恨你,恨死你了,明明我以前从来不哭的,你却害我哭,还哭得这么惨!”
  的确,以前再委屈都强忍下来了,但这次是真忍不住了。
  他自己的事他可以忍,大圣的事他却忍不了。
  两人一齐跪坐在蒲团前,各有各的凄容。
  他身子向前倾半分,伸手想去抱住大圣,指尖却在半空颤抖着停下,转而用手挡住自己的脸,让那狼狈的脸被挡着,哭得更加肆意。
  那声音断断续续,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抑制的抽噎。
  他不是为自己哭,是为眼前这个人积压了数百年的委屈,孤独和那份终于得到回应却已无法宣之于口的孺慕之情而哭。
  大圣都被他这突如其来又势如破竹的哭声惊得愣住。
  “……你哭这么厉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