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作者:沉筱之      更新:2025-09-09 10:10      字数:3818
  
  奚泊渊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根本不当回事,只要去过誓仙会,谁不知道第二枚溯荒碎片的线索在楚家公子手上,那楚恪行把秘密守得这样牢,怎么会轻易外泄?直到今天一早,聆夜堂派了个人来,说是风过岭外的长寿镇似乎有异,奚泊渊才惊觉不好,一把捞起竹杌火急火燎地往镇上赶。
  长寿镇上此刻已汇集了不少修士,他们都是听到伴月海的流言后,赶过来碰运气的。然而等他们到了这里,才惊觉不对,整个镇子安静得出奇,一镇的镇民都散乱地昏晕在镇上的道观中,他们似乎都受了魂伤,神色痛苦不堪,唯一一个醒着的镇长好像疯了,抱着一个干瘦妇人尸身不断地说着胡话。
  除此之外,与楚恪行同行的几个修士都受了伤,储江絮、章钊、白元祈直到现在都没醒来,楚宵死了,人被钉在道观的主殿中,死相诡异又凄惨。
  奚泊渊失了方寸,随手拦下一个修士,问:“奚寒尽呢?看到奚寒尽了吗?”
  被拦下的修士没听过奚寒尽这个名字,但想也知道奚泊渊问的是谁,说:“适才撞见楚家公子,他说琴公子他们似乎去风过岭了。”
  风过岭适才突生异像,翻滚的黑云缭绕夜空,天地震荡,整片岭地悲啸翻动,似乎有什么深埋地底的东西被人强行拔出。
  异像这样可怖,那么身在其间的人呢?
  奚泊渊赶到风过岭,发现已有不少修士聚集在一片林子口,除了楚恪行,那个姜家女居然也在。
  她似乎受伤不轻,青裳已被染红半片,手边的玉尺也碎了,奚琴的魔已经遁了形,但奚泊渊知道,他就守在姜家女身边,因为这姜家女似乎是被人掺着的。
  泯在这,姜家女与楚恪行也在这,那么奚琴呢?
  奚泊渊立刻要往林子里去,然而还没靠近,便被林中异常厚重的魔气逼退。
  “当心!”
  这时,人群中有修士道。
  众人放眼望去,只见林中跌跌撞撞地走来一个身影。
  这个身影本该是清姿如玉的,但因为缭绕在他身遭的魔气太浓郁,以至于他整个人仿佛融在一片黑雾中,衬着眼底的猩红色,显得异常妖异。
  楚家出窍期的修士莫名身死,章钊、储江絮修为这样高,也受了重伤,谁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所以不管来人是谁,众人都如临大敌。
  一时间无数灵器都对着奚琴祭出,带着锐利的锋芒,直指向他。
  奚琴在隐约间,听到了兵器出鞘的铮鸣声。
  他在心中笑了笑,他觉得他都想象所有人戒备的目光。
  其实这不是第一次了,每一回骨疾犯了,他都能从他人那里感受到这样的敌意,只是这一次格外不小心,被这么多人瞧见了。
  神智已被魔气搅扰得凌乱不堪,支离破碎的前尘涌现,哪怕只有一点微末光影,也足以攫走他所有清明。
  他仅凭一丝不服输的义气,才撑到现在,可笑又固执地想,他就是奚琴,只是奚琴,他才不是别的谁,不是所谓的青阳少主,即便楹消散的时候,他亦悲痛不已。
  周围已有人在提醒:“他手上有溯荒,诸位小心——”
  “那妖穗叫定魂丝,当心被它夺了性命!”
  奚琴再一次在心中笑了,他顿住步子,心道罢了,还是回林子去吧,跟以往一样,等骨疾过去了再出现好了。
  反正骨疾是那个人留下的,泯是那个人派来他身边的,溯荒是那个人让他去找的。
  他是前尘的附庸,今生的傀儡,他作为自己,本不该有任何期待。
  奚琴刚要掉头,忽然透过影影绰绰的魔气,看到一个人一步一步地朝他走来。
  这个身影纤瘦单薄,一身青衣染血,他一眼就认出了她。
  奚琴想问,你不怕吗?
  可是这个念头一出,他忽然想到她会怎么回答了。
  ——“此一行,相扶相持。遇到危险,不可彼此怀疑,信任为上。你还有一个隐疾,不太好治的那种。”
  ——“约法三章,你说的。”
  是他说的。
  可是他说出口时就别有用心,根本没当真。
  他只是对她眼下的红痣好奇,故意接近她,想要探知溯荒印的秘密罢了,那夜无支祁被魂袭,他其实留了手,没有全力相帮,他没安好心。
  不远处有灵诀穿破魔气袭来,阿织拂袖一挥,在身后竖起一道光障,径自将灵诀拦下。
  她走到奚琴面前,问:“你……”
  她想问,你还撑得住吗?
  可话还没说出口,她发现奚琴竟然在笑,他的唇动了动,问:“仙子是不是总是这样,把别人的话记得清楚?”
  阿织皱了皱眉,这句话他不是早就问过一次了?
  是以她还是答:“这不对吗?”
  “不对。”奚琴道,然后他闭上眼,在倒下之前,轻声说:“傻姑娘,你会吃亏啊……”
  第47章 青阳氏(二)
  隐约中, 四周传来水声。
  奚琴清醒地知道自己在梦中,他挣扎了一下,竟是动弹不得。
  手腕被上了锁,他吃力地睁开眼, 发现自己被悬吊在一间禁室中。禁室十分昏暗, 下方是丈深的水潭, 当中有一个石台,唯一的光来自头顶一块幽蓝的玄冰。
  奚琴这才意识到自己被魔气困在了前尘的一段记忆中, 他眼下不是奚琴, 而是那个青阳氏的少主。
  他想起了这个地方的名字:寒牢。
  寒牢是青阳氏特有的惩戒, 顶上是冰是万年玄冰,每隔一刻,玄冰会落下一滴水, 滴在悬吊着的人的身上。水浸入肌理, 不啻于鞭笞火灼, 剧痛久久不去。
  “奚琴”在昏暗中静待片刻,一滴水便落了下来。
  他的视野刹那一片模糊,水顺着他赤裸的背脊往下滑,一路形同刀割, 他似乎不是第一次受这样的惩罚了, 知道在这个时候,只有拼命喘气, 才能保持些许清醒。
  朦胧间,他听到开锁的声音, 寒牢门口出现了一个身形颀长的男人,他看了眼“奚琴”,声音淡漠而严厉:“放下来吧。”
  一旁的守卫低低应“是”, 一道灵诀打在奚琴腕间的铁锁,奚琴整个人便跌落在下方的石台上。
  数日悬吊的酷刑让他几乎起不来身,好半晌,他才吃力站稳,缓步来到颀长男人身前,规矩地行了个礼:“父亲。”
  借着牢外的光,奚琴看清前生父亲的模样。
  虽然脸上已有岁月的痕迹,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度俊美的男人,他的额间有一个类似凤翼的图腾,奚琴想起来,这是青阳氏家主的徽纹。
  “嗯。”父亲的声音依旧冷漠,“在牢中可记着日子?”
  “记着。”
  “那么你在寒牢中度过了几日,今日是何日?“
  玄冰水每滴下一次是一刻,自他被关进寒牢,一共受刑七百零五次,“奚琴”答道:“度过了十四日,今日是……二月初一。”他顿了顿道,“仲春之月,日在奎,昏弧中,旦建星中,其日甲乙,其帝大皞,其神句芒(注1)。今日初一,当参白帝(注2),拜重君(注3)。”
  父亲道:“你既然记得,便知道仲春礼不能耽搁,眼下离大礼还有一刻,你且去吧。“
  “奚琴”应了一声,正要离去,父亲又唤住他,冷声说:“你这十余日荒废在寒牢中,已落下不少修行与正务,限你三日内补上,不得延误。”
  “奚琴”又称是。
  背上数百条玄冰痕交织相叠,繁复的礼袍覆盖在伤口上,无异于再受一遍酷刑,一整天,“奚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去的,直到落日西斜,他回到自己房中,才换了一身稍显轻便的常服。
  但他不能歇,如父亲所说,他已落下太多正务,春月的月令多,单是抄,也要足足抄上两日两夜。他趺坐在长案前,抚平一页绢轴,一丝不苟地沾墨默写。他觉得疲惫,可是似乎,疲惫是不被允许的。
  翌日天色将明,屋外忽然响起叩门声:“少主,您在吗?”
  不多时,进来了一个穿着玄色长袍,五官英挺坚毅的男子,奚琴想了很久,也没想起他是谁,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他很熟悉。
  玄袍男子行了个礼:“本来不该打扰少主,但是……流纱快不行了。“
  “奚琴”笔头一顿,抬头问道:“还是没能撑住吗?”
  玄袍男子摇了摇头:“楹很难过,守在流纱的榻边,少主如果可以,就去看看吧,流纱也想见您。”
  “奚琴”毫不迟疑地搁了笔,与玄袍男子一起穿过长长的回廊,来到一间偏僻的屋中。
  屋里除了流纱和楹,另还有一男一女,他们见了“奚琴”,齐声行礼道:“少主。”
  这二人奚琴也觉得熟悉,他们似乎和玄袍男子一样,是陪伴着他一起长大的,可他想不起他们是谁。
  楹还是个少年人的模样,正坐在榻边哭泣。榻上卧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子,女子本该是美人,可惜红颜已快成枯骨,连灵力也所剩无几。奚琴知道,她就是流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