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作者:沉筱之      更新:2025-09-09 10:10      字数:3792
  
  轿夫们又不敢得罪县令,只得在庄夭夭的连声催促下,一路出了城门,来到兵营,庄夭夭下了轿,提裙狂奔,总算在洛缨带兵出发前,拦截住她,她说:“错了!你们都弄错了,小山丘那边只是佯攻!那些胡人他们——”
  不待她说完,洛缨的神情就变了。
  但她并不慌张,只是沉默,片刻后,她平静地说:“城中有人泄露消息,吴青,你带一支先锋军去小山丘看看,其余人等——”
  洛缨毫不迟疑地上了马,利落地勒马往西,“其余人等,随我去西面荒原!”
  庄夭夭听了这话,人都懵了,她不管不顾上前,拽住洛缨的缰绳,问:“你疯了?!”
  “你手下才多少人?你知道西边有多少胡人吗?你这么过去,你会没命的!”
  庄夭夭急道:“你还这么年轻,你为什么要送命?!你又不像我,残花败柳,泥一般低贱,梅松照瞎了他的狗眼他不喜欢你,你比我好,比这世上很多姑娘都好,你带着你的手下一起跑吧,我知道往哪里跑!”
  兵营中风很大,庄夭夭一身鲜红嫁衣在风中翩飞,远天的滚滚云色落在洛缨眼中,她穿着一身将士袍,背负长戟,垂眼看向庄夭夭,还是那句话:“我若走了,山南的百姓由谁来守,这是我的责任。”
  第80章 无间渡(四)
  洛缨道:“如果你当真有心相助, 能否帮我一个忙?”
  “我家中有一邪物,世代封存,据说……它可以制造一片混沌之地,把人困在里面。”
  邪物是一只扁短、方形的玉管, 叫做“无间渡”。
  无间渡制造的混沌之地谁都没见过, 传言神乎其神, 说那是一片方外之地,肉身无法存留, 时光不能流逝, 只容魂灵, 而方形的玉管,是唯一的通路。
  这东西太邪门,所以千年来, 几经丢弃转手, 直到洛家的祖上捡到它。
  洛家的祖上得知无间渡的传闻, 唯恐它再害人,只好把它封禁在自家祠堂。
  洛缨想,她的千人兵马敌不过数万敌军,若这邪物能助她御敌, 撑到援军到来, 也不失为神物吧。
  洛缨道:“你能否帮我把邪物取来,交给城外的驿兵?”
  庄夭夭怔道:“你信我?”
  “你连自己的来处都不知道, 不过是跟卖货郎递过几回话,胡人不傻, 怎么会轻易用你?”
  洛缨的目光落在庄夭夭身后的喜轿,说:“你本性不坏。”
  否则,她今日怎么会来?
  庄夭夭并没有听明白洛缨这话的真正含义, 她只是意识到,原来洛缨早就知道她给卖货郎递消息了。
  她道:“我说这次不是我透露的,你信吗?”
  洛缨很淡地笑了:“我信。”
  这也是洛缨死前,对庄夭夭说的最后两个字,我信。
  庄夭夭一刻不停地乘轿往洛家奔去。
  她在洛家的祠堂里找到无间渡,方形玉管古拙无光,有些旧,没有半点邪物的样子。然而就在她踏出祠堂的一刻,千年残物忽见天日,天地异像骤现。
  滚滚黑云聚集高空,狂风大作,云中的闷雷声犹如龙啸,轿夫吓傻了,不肯再抬轿出城,庄夭夭便提裙往城外奔。
  到了驿站,驿兵已经被杀了,庄夭夭看着驿兵的尸身,愣了一瞬,立刻又往西边交战的荒原跑,连绣花鞋都踩破了。
  她没想过后果,或者说她想过,但没想透彻。
  庄夭夭一生坎坷至今,跌跌撞撞,除了没死,一个女子能经历的最糟糕的事,她都经历了一遍,或许正是因为她这不够谨慎,不计后果的脾气。但今日,把她引往万劫不复的深渊的除了这不大好的脾气,还有些别的什么。
  庄夭夭想,大概是她平生至今,所获得的唯一一次,难能可贵的信任吧。
  荒原上没有想象中的激烈的交战声,敌我悬殊太大,守关将士已悉数战死。
  庄夭夭到的时候,一眼就看到了洛缨的尸身,她半跪在沙场上,手中握着一支折断的战旗,头低低垂着,已经没了生息。
  除此之外,庄夭夭还看到了一个人,梅松照。
  他就站在凉部世子身边,眼神恐惧而茫然。
  这一刻,庄夭夭忽然想明白了许多事。
  她忽然知道凉部世子为何会找她这一个什么都不是的叫花子,为何军情会频繁泄露。
  她想起一个夜里,本已入梦的梅松照忽然睁眼,盯着床梁的雕龙画凤,一字一句道:“朝廷待我不公,切肤之恨难平,家中尊长枉死,叫我如何自处?”
  梅松照的父辈被贬来山南,在余愤中染疾而亡,梅松照心中不甘,自幼苦读,为的就是为家族洗脱罪名,可朝廷却给了他一条绝路,这事山南城的百姓知道,戎狄部族常在山南安插眼线,如何能不知呢?
  或许凉部世子来找她时,真正的目标根本不是她,连她的美色,都只是一个掩人耳目的幌子。
  每回凉部世子让她传消息,或是问送去关外的布匹可涨价了,或是说哪家商贾死在关外了,与战事根本不相关。
  庄夭夭一开始以为这些是暗语,眼下想想,军情这样机密,几句暗语如何传得清呢?
  而梅松照这样聪明,她在他耳边偷偷问几句关外事,一次两次倒也罢了,多问几次,他还听不出端倪吗?
  于是梅松照便知道,原来关外有人找他合作,他们知道他想报复朝廷。
  隔日一早,梅松照只要佯装熟睡,暗中跟着庄夭夭,看她与谁人接洽,自然而然便能找到卖货郎了。
  庄夭夭明白了,在这一场军情泄露中,原来她与卖货郎一样,只是一个中间人,不,她连中间人都不是,因为她根本没传过任何有用的消息,她只是一个被凉部世子送到梅松照跟前,询问合作意图的工具,她连自己做了什么都不知道。而一旦事发,她又是最好的掩护,有她这么一个无根无萍的人挡在前面,谁能查到凉部与山南城县令的合作?又因为她无根无萍,容易被人利用,所以边关那边一旦查,也是先怀疑她,不会怀疑别人。
  算计得可真好。
  难怪昨夜,在那个荒弃的宅子里,那个人会说:“我们也不是第一次合作,前几次消息都没错。”
  她想起这个人刻意压低,却依旧有点耳熟的声音。
  同样的声音,曾在她的耳畔对她说:“夭夭,我攒了很多银子。很多很多,够我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她终于知道他的银子是哪里来的了。
  庄夭夭神色萧索,她盯着梅松照:“是你?”
  梅松照看到庄夭夭,一下就慌了,他对凉部世子道:“放了她,她什么都不知道……求你们,放了她……”
  他居然还在为她求情。
  难道他真的喜欢她?
  还是说,他喜欢的只是她那看似是非不分,没心没肺的单纯,或者说,蠢?
  这种单纯给他一种错觉,让他以为能够逃离尘世枷锁。
  庄夭夭不知道了,正如她也不知道他今日出现在这里,究竟是被洛缨查出通敌,被边关守将捉拿至此,还是因为与虎谋皮,最终沦为虎腹之食。
  这些对她而言都不重要。
  “是你卖的消息?”庄夭夭再一次问。
  她的目光掠过荒原上堆砌如山的尸身,除了洛缨,还有许多她熟悉的人,包括当初那个给她展开大周地图的小将士。
  庄夭夭指着绵延千里苍眠山,问梅松照:“你可知道山之南叫什么?”
  “叫家国。”
  “那里住着大周的子民。”
  “你可知道这满地尸身因何战死?”
  “你可知道什么叫家国?”
  说来真是可笑,一个妓子居然质问一个读书人什么叫家国。
  可她站在那里,上斥天,下指地,把这两个字说得铿锵有声。
  在胡人看来,此情此景实在有些无趣,于是一个统领用胡语跟凉部世子请示:“杀了吧,这个女人没什么用了,活着碍事。”
  梅松照听了这话,眼中露出惊慌之色:“不,不要……”
  凉部世子含笑点了点头。
  庄夭夭还没反应过来,一根锐利的矛直接穿胸刺过她的心脏,紧接着,无数刀斧加身,大片鲜血从她口中,从她身上每一个残破的地方涌出,一下子染红了她足下所站的一小块干净地面。
  庄夭夭知道自己这就要死了,很疼,却又没想象中的那么疼。
  或许是因为她心中太怨吧,怨这些杀死了边关将士的蛮敌,怨梅松照这个背信弃义的负心汉,所以来不及去感受疼痛。
  这一刻,庄夭夭忽然想起自己手里还握着一个东西。
  一个叫做“无间渡”的邪物,传说它可以制造一片混沌之地,把所有人都困在里面。
  庄夭夭笑了,她忽然知道这东西该怎么用了,一如她生前每一次福至心灵玩性大发的时候,她高举无间渡,将心中所有无法度化的怨气汇聚其中,然后狠狠插入地面,一字一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