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3章
作者:沉筱之      更新:2025-09-09 10:11      字数:3781
  
  阿织抿了抿唇,垂下眸。
  奚琴不解,强忍着痛笑了一下:“……嗯?”
  阿织道:“我想陪着你。”
  他这一身伤都是为了她,她没办法做到舍下他去外间等,即使她从没帮人浸过骨,眼下也不敢贸然上手试,可她想留在这里,哪怕只是陪伴。
  奚琴沉默片刻:“……好。”
  身上有伤,外衫剥去的时候会撕扯皮肉,可奚琴褪下外衫时,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身上余下一件白色长裳,襟口敞着,可见清肌玉骨,然而白裳上鲜血污浊又惊心。仙人静坐于泉雾中,脸色苍白不堪,四根泉针映照下,俊雅无双的眉眼变得清寒无比。
  纵然阿织早就听说过浸骨,但她从没想过,奚寒尽的浸骨,会是这样的。
  她就坐在他的对面,眼睁睁地看着四根泉针从他的指尖,慢慢进入他的体内,游走过他的百骸心脉,最后渗入魂骨。泉针从不同的起点,沿着魂骨,一点一点地剔过去,极慢,极重,极缓,将那些附着于魂骨上,已经与魂融为一体的魔气挑出来,就像连皮带肉地从血中挑出筋。
  这不是一般的酷刑,它作用于魂上,比凌迟更凌迟。
  而在这样难以言喻的剧痛下,人却不能睡去,不能在大梦中躲避片刻,那一丝清茴香气残忍地吊住奚琴的神智,让他清醒地感受着周身的酷刑,他是施刑者,也是受刑者。
  这到底是奚琴第一次为自己浸骨,又同时下了四根泉针。
  终于,他一时没控制好,一根泉针失了力道,带着刚挑出的魔气直入他的魂魄,魂身被侵染,奚琴终是忍不住,发出一声痛吟。
  这一声痛吟,就像方才那根泉针扎入了阿织的心底。
  难过沉闷不堪,泉雾浓得让人无法呼吸,她感到无措,纵有浩瀚灵气,无上修为,可她在此时此刻无计可施,她第一次感受到这样的无措,整个人仿佛被一种无边的无助感包裹。她似乎被抛去半空的不知名处,不知何处可以落足,慌张着想要落足。
  就在这时,奚琴忽然开了口,他道:“阿织……”
  他睁开了眼,半垂着眼睑看向她。
  他的声音很轻,浮在那里没有力气,但他就像知道她此刻的心境,知道自己方才的一声痛吟露出破绽,令她担心了。
  于是他说:“别怕。”
  这一句“别怕”,终于把阿织在心中积蓄已久的难过、自责、心疼全都释放了出来,以及对眼前这个人已经察觉,尚未悉心体悟的感情。
  心上有什么漫溢出来,像涨潮的春江水,一开始徐徐,到后来渐渐汹涌,阿织不知道该怎么说,也不知道在当下这个时候,说什么才合适,她问:“奚寒尽,我能为你做什么?”
  一顿,她的语气变得涩然不堪,再次问,“奚寒尽,我能不能……为你做点什么?”
  带着一丝恳求与仓惶。
  仿佛亦是想助自己脱离眼下困境。
  奚琴的视野已经有些模糊了,思绪亦开始纷乱。纵使有清茴香吊着神智,他还是免不了在真实与虚幻间徘徊起来,仿佛在大梦的边缘徘徊。倒也是,他是半仙,又不是神,半仙的七情都在,这样的时候,神思薄弱,大抵只能被情与红尘记忆左右了。
  听了阿织的问,奚琴没有回答,半阖的双眸注视着她,片刻,他伸出手,掌心冰凉又滚烫,抚上阿织的面颊。
  剧痛让他忘了自己是谁,只觉眼前人终于又回到那幅熟悉的,牵挂了一场前世今生的样貌。
  他的指尖颤抖着,非常珍惜地摩挲过阿织的眼睑,擦过她的睫尖,轻声问:“眼睛……还疼吗?”
  旧伤还是旧日痕迹。
  灰白瞳色提醒着当年他是如何看着她受伤,看着自己无能为力。
  阿织摇了摇头。
  可奚琴没有松开手,他已经放弃抵抗,在汹汹涌来的思绪中沉沦,然后不受控地在无边思海中捕捉到一丝无比强烈的念头,于是他唤道:“师妹……”
  阿织一听这个称呼,心竟跟着颤了一下。
  她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她今生喜欢的这个人,就是前世的师兄。
  可这个事实仿佛被搁置在了彼岸,她始终捡不起来,而如今,这一声“师妹”仿佛载着这个事实,泅渡千里万里,来到她的孤岛,把汪洋里最珍贵的那一只贝壳送到她的手里,令她触眼心惊。
  阿织其实知道奚琴与叶夙其实很像的。
  无论是样貌,还是性情,尤其在奚琴卸下今生所有伪装的时候。
  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他努力了二十二年,终于跟师父学会爱恨由心。
  可直到今日,眼前这个人才跟前尘的那个人彻底联系在了一起。
  那日在照天镜中,境外人与镜中人之间的边界也不那么分明。
  这个事实让阿织一下乱了,心颤并未停止,悸动加剧,较之在无间渡结界的那一次,较之在栖兰花海的那一次都更加强烈,近在咫尺的容颜令她无法顺畅呼吸,抚在颊边的手滚烫得像要烧灼起来,比幽冥火更烫,阿织不知道,这一切变化是不是因为自己找回了身体,找回了五感。
  她还没来得及细思,陷入沉沦的奚琴已经闭上眼,吻了上去。
  第167章 伏昼泉(二)
  这个吻让阿织的思海一瞬空白。
  这与之前是完全不同的。
  找回身体后, 触觉异常敏感,本来轻柔的触碰变得缱绻有力,还多了几分入侵的意味。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灼热的呼吸,清冽的气息在唇齿间沸腾, 与心跳一起迅速失常。
  唇舌纠缠, 就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攻城略地, 有那么片刻,阿织如同败阵之将一般, 看着自己寸寸失守, 她顾不上其他, 只有无法休止的心颤,提醒着她一个不争的事实。
  奚琴是叶夙。
  他怎么会是叶夙呢?
  在阿织的印象中,叶夙是清冷寡言的, 白衣不近人, 温柔亦如天上的泠泠之月。
  可他又确实是世上最好的师兄。
  在每一个日出与日落的山道上, 他都负剑等她。她初上青荇山,他为她治眼伤;第一次试剑,他把春祀给她,教她何为灵剑牵引;慕氏灭族, 他追来沧溟道;穷极岛斩杀开明兽, 她受了重伤,是他赶来东海接她回家。
  想到从前与师兄的点滴, 阿织一下子更加慌乱。
  她不知道如何跟师父交代。
  他们如今这样,已不是单纯的师兄妹了。
  他们做了这样的事。
  他们之间产生了超过师兄妹的感情。
  师父、师父要是知道了, 会不会责备她?
  忽然之间,纠缠的气息烫到令人不安,每一下的触碰都像触发了某种禁制, 仿佛师兄牵起了她的手,背着师父,一路分花拂柳,带青荇山上最听师父话的小师妹,来到此山中,从不示人的禁区。
  禁区中有令人惊异的盛大美景。
  阿织一下挣扎起来,她有点害怕,想把眼前之人推开——不是反感,是无所适从。
  双手已抵上他的肩头,她却犹豫了,因她知道他也是奚琴。
  是为她闯过神罚阵,为她死守古神库,宁肯众叛亲离,也要站在她身边的奚寒尽。
  他因她遭受这场酷刑,如果能减轻他的痛苦,她做什么都愿意。
  于是搁在他双肩的手忽地松了力道,她犹豫着,是不是该往前一些,贴身环住他,让他不必倾身不必费力,可以专心浸骨。
  阿织在徘徊间不得章法。
  缠绵时人都敏感,奚琴也不例外,何况浸骨之痛会放大他的感官,她的每一次相迎,每一次退却,他都感受到了。
  他甚至知道其中缘由。
  纵然浸骨让他神思纷乱,他并未完全丧失神智,清茴香让他的本心维持在今生今世,因此方才那一声“师妹”,也并非全然被前尘记忆驱使。
  其实早在阿织进入古神库前,奚琴想过,也许他看到她本来的样子,会有一点陌生,毕竟他今生只认得“姜遇”。
  然而,当阿织从古神库出来,预料中的陌生并未到来,反而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熟悉,不可名状的久违之感汹汹涌来,千般万般思绪在心底化作一句“师妹”。
  奚琴自那时起,就想喊她一声师妹。
  于是奚琴明白过来,即使种子已经在前世种下了,此前他对阿织的感情大半都源于今生,而今找回些许叶夙的,两相叠加,情潮汹涌无以复加,这才有了浸骨时无法自控的一吻。
  他甚至清楚自己有点趁人之危。
  仗着自己受难贴近她,因他知道她不会拒绝。
  可他没料到她竟会是这样的反应。
  欲拒还迎比全心接纳更加令人失控,她的时进时退让他泥足深陷,浅尝辄止也变得无法餍足,何况他的大半心力都分去操纵魂骨上的泉针,与她贴近,向她索取,只能遵从本能。
  她方寸大乱,他亦快守不住心底最后一道防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