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8章
作者:
沉筱之 更新:2025-09-09 10:11 字数:3800
“谁都可以?只是很难?那么青阳氏主上且看看,为师的资质怎么样?”
……
“你和他其实一样,一辈子克己自苦,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若是重来一回,我倒是愿你自在一些。”
青荇山最后一场初雪,阿织在竹林中练剑,问山坐在屋中,望着窗外飞叶碎雪,缓声道,“但你知道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请师父指教。”
“最重要的是……”问山转过脸来,忽然催骂,“大徒弟你托生之后可动作快点,为师又没白帝剑,封不了那浊气太久,万一撑不到你找齐剑的碎片,你说该怎么办?”
……
二十年前那场妖乱,想知道真相的不止阿织,还有奚琴。
虽然从来也不提,他也曾在寂无人时辗转反复,不信那个他今生单听名字就觉得亲近的剑尊,会做出那样的事。
今日,走到轮回边境的奚寒尽终于在支离破碎的往事片段中,隐约窥得了几许因果。
但,这就够了。
这几许模糊的因果,已足够令他不悔此生。
奚琴道:“我知道了。”
“对了。”他问元离,“那个用来储存记忆的梦螺,挺有趣的,你还有吗?”
……
其实无须更多迟疑,真到了这一刻,奚琴反而格外平静。
他望向沉默无声的句芒画像,跟随神明一同闭上眼。
一身灵力本来敛在灵台,压制着魂血封印,这一刹那全然释放。
分神仙尊修为傲人,汹涌的灵气霎时蔓延而出,在甘渊凝结成海。灵海中竖起三堵铮然的灵墙,冷霜坚冰一般,每一堵灵墙都可以隔绝一层灵力波动。
做完这一切,奚琴稍稍放下心来——放逐崖离祭堂很远,本身设有禁制阻隔,再加上这三道灵墙,阿织纵然灵识过人,解封……应该不会打扰到她。
其实还有些话想对她说,都被他存在了讨来的梦螺里。
梦螺藏在放逐崖边的灯台上,等她闭关出来,应该可以找到。
该见的人已见过,心中也已与他们认真别过。
纵然还有牵挂斩不断,那就算了吧。
奚琴手中结印,染着血色的法印先是从他的指尖蔓延,尔后落在他的足下,释放出霜白的光。
霜华携风,托着他飘身而起,将他的墨发与衣袍吹得狂乱翻飞。
其实解封很简单,撤走压制在封印上的灵气,敞开灵脉,等待魂血的冲刷即可。那是本来就属于他的血,容易得就像从素宣上挪开镇纸,推开云即见月光。
但这又不是一般的解封,魂血中蕴藏的那一丝与白帝、句芒同源的微弱神性足够惊世骇俗,它如修罗之火从魂魄外溢,迅速游走遍奇经八脉,将骨血寸寸碾碎重铸。
本来炙热的血几乎沸腾,最后不得不涌聚在眉心——连接灵台的地方。
于是眉心脆弱的肌肤不胜其力,出现龟裂之纹。凤翼图腾再度浮现,这一次又与从前不同,就像有人手持尖刀,在肌肤之下再度镌刻独属于他的印记,再也不会跟随轮回消散。
一霎时,奚琴眉心的凤翼图腾释放出夺目的金辉。
金辉如环,扩散开来,异常强大的灵力不由分说,把忠心护法的魔冲出祭堂,泯的背心狠狠撞在第一堵灵墙,墙体坍塌,他在重创之下化为一道轻烟。
金辉继续蔓延,如洪涛一般撞上第二堵灵墙,霜铸的墙迅速遍布蛛网般的裂纹。它在风中低声呜咽,最终断裂倒塌。墙根下的两只妖兽茫然四顾,崩塌的灵墙散入虚无,砸不到他们,他们却在彼此眼中找到了担忧的神色,初初和银氅一时间方寸大乱,同时望向奚琴所在的祭堂,掉头往那里狂奔。
金辉投向云端,唤醒了这片古老山谷的守卫,凤凰虚影从云海探头,神鸟低飞,落在雪山之巅,仰头发出一声惊唳。
还有大殿深处的断崖。
最后一堵尚未坍塌的灵墙守住了这里的安宁。阿织在与世隔绝的放逐崖,抬目看向荒凉的星与月。
周遭静得落针可闻,她却一直没有进入闭关的无我之境。
或许因为奚寒尽的言不由衷,阿织想。
其实奚琴的异样,她一直看在眼里。
他的骨疾本就是异症,与灵气相冲的魔气散尽后,奚琴非但没有病愈的迹象,连灵气都不怎么用了。阿织知道他把灵力敛入了内息,也问过原因,被他以一句‘病去如抽丝,需要调养’揭了过去。
后来他们到了甘渊。
昨日在甘渊深处,阿织其实发现了元离对梦螺动了手脚——叶夙在沧溟道的一段记忆被元离刻意隐去了。
但是无独有偶,青阳氏魂引之际,叶夙自戕前似是宿疾发作的苦痛,出卖了他们的隐瞒。尽管梦螺的水波将一切变得模糊,阿织认出弥漫叶夙周身的魔气源自沧溟道,她这才意识到,或许奚琴这一身骨疾异症,是叶夙故意为之。
魔气散尽,异症是祛是留,已到了奚琴该做决定的时候。
这一个决定会导致怎样的后果,阿织不知道,但直觉告诉她,那是她不想看到的。
如果奚琴只是奚琴,她自然会阻拦,可是,如果这个决定,也事关师兄,也事关青阳氏呢?
是故在放逐崖外,奚琴一遍遍催促她闭关时,她只能一遍遍让他等她,渴盼着到了玄灵之境,有那么一丝可能助他脱困,又在心中一遍遍劝说自己,这不是奚寒尽一个人的事,还有师兄,还有青阳氏许多人的牺牲,她无权干涉。
阿织盘膝坐在放逐崖的乱石堆上,四周明明无声,她却忽然皱了一下眉。
她伸出手,一粒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微尘飘落在她的指尖。
这粒微尘,就像外间地动山摇的一个缩影,带着某种不详的警示,引得阿织眼皮一跳。
阿织的心跟着狂跳起来,她不再迟疑,立刻放开神识。
神识迅速朝外探去,很快撞上一堵霜墙,竟是奚琴用灵力铸成的。阿织的心再度紧了紧,正准备直接摧毁,意念忽然停留在了一个地方。
放逐崖门边的灯台上,有什么东西与她产生了牵引。
阿织伸手一招,一枚梦螺便越过放逐崖的禁制,落在她掌心。
梦螺触之冰凉,好似她心中不断扩大的不安。
她立刻催动了它。
水波在眼前浮现,却没有画面,只有一个声音,淡淡的,带着笑意,是奚琴与她说话的一贯语气:“阿织。”
接着是长久的沉默、寂静。
“方才,元离消失了……”
“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找了找,没找到……”
阿织于是意识到,奚琴说这些话时,元离大概刚离开不久,他一个人站在黑暗的甘渊底,因为只能调动一丁点的灵力,所以无法在梦螺中留下幻象,只余声音。
“虽然已经经历好几次了,楹、风缨、拂崖,他们都是这样消失的,但我还是觉得……害怕……”
这一句说完,他就笑了,“这些话,我从来没对人说过,真到了该解释的时候,反倒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了。”
“其实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样的感受——我知道有一天……我会消失。不是因为母亲的厌弃,不是因为宿疾,就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
“这种消失,不该被称作死亡,就好像一个人,忽然被抹去一切存在的痕迹,活着的日子,仿佛水中之月,是一个会在天明淡去的倒影。所以,当初泯找到我,说我是另一个人的转生时,我才会那么抗拒。因为他的说法,印证了我的担忧,也许并不是空穴来风……”
“说来可笑,最初答应他去寻找溯荒,只是想证明他是错的。”奚琴自嘲道,“那时少年心性,也不知是在跟谁赌气,不提也罢……”
“正是因为对于消失的隐忧,我一直活得非常谨慎。当初在徽山,发现你和我前生有关联时,我其实……对你存了非常重的戒心。所以碰上姚思故,我才利用他设局,想引你露出破绽。
“虽然事后尽力弥补,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歉疚。或许因为,我做了一桩伤害你的事,却从没有认真和你解释过,我会这么做的原因。
“阿织,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好,有点……怎么说,自卑?可能是,可能也不够准确。我觉得我有点表里不一,有时候,明明心里想的是一回事,表现出来,又是另一幅样子,譬如儿时,明明很介意母亲的态度,却装作漠视,拼命修炼是为了被景宁奚家认可,面上却装作无所谓。
“在意时故作洒脱,抗拒时欣然接受,漠然时偏要礼数周正,笑是迎合与伪装,讽刺的面具,只有沉默独处时是自己,我非常……非常厌弃自己这一点。后来遇上你,虽然学着坦然了一些,始终无法磊落,无法接受这个有一点虚伪的自己,似乎一旦接受了,就承认了自己不够好,因为不够好所以无足轻重,是可以消失的……“
“因此,得知自己是叶夙,也不敢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