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作者:沉筱之      更新:2025-09-09 10:12      字数:3972
  
  问山说到这里,轻轻一叹,“好了,说了这么多,师父的决心,你该懂了。换我问你,天下人怎么看我,我不在乎,那么青阳氏的主上,青荇山的首徒,作为为师的同盟,他们怎么看你,你在乎吗?”
  叶夙道:“我从来只行该行之事,何须在意?”
  问山笑了,说:“那你大概错了,你应该在意。”
  问山没有提叶夙需要在意的原因,叶夙也没问,后来,问山学会溯荒印,时时外出去往各个妖山,师徒二人竟是聚少离多,直至最后分别,他们再也没有那样一次近乎剖白的彻夜深谈——或许他们本不擅于此。
  叶夙记得他们见的最后一面,那日是初春正月,难得风和日丽的一天。他从青阳氏取了榑木枝,打算回到青荇山,将它封印在阿织灵台,途中,接到师父传音,说要有事相见。
  叶夙在附近的一座妖山寻到师父,问山道:“你此前说,溯荒镜因为常年悬在月行渊,镜面魔气化魔,这只魔有溯荒特性,不惧任何结界,本体既可化雾,也可化人,必要时,也能变回溯荒镜的样子?”
  “是。”
  “它变的镜子,有破绽吗?
  叶夙道:“泯虽然本源溯荒镜,但他自认青阳氏族人,化镜时,因为心有七情,镜面并不全然剔透。想要不被人看出破绽,倒是不难,只需将他的一部分魔气与一块溯荒碎片结合,看上去便是完整的溯荒镜。”
  问山道:“那你魂引前,把这只魔的魔气、你那块溯荒碎镜……对了,还有春祀,送到我这里。”
  师徒二人早知彼此的终点,“魂引”二字由问山说出口,竟是淡然。
  叶夙却有点意外:“何用?”
  “你别管。”
  问山不肯说,叶夙便不问,左右师父的吩咐,照做就是。
  一时话毕,叶夙却没有立时离开。这里是妖山最深处,不见日月,浊气比外间浓厚十倍,寻常修士久留于此,必受魂伤,但于叶夙问山无碍。
  叶夙看着师父计算出六十四方位,然后将剑气一层层铺开。剑意凌厉几乎刺目,结成密不透风的灵障,等数日后,沧溟道的异界裂缝被封印,这道灵障便会成为抵御浊气的第一道防线。
  可惜灵障最终会在浊气的侵蚀下消弭,没有人会知道,那个引发妖乱的人,曾经如何费尽心机的阻止这场灾难。
  问山见叶夙不走,问道:“还有事?”
  叶夙沉默片刻:“陪师父。”
  这次分别即是诀别,问山听后,罕见地没有调侃大徒弟。
  他停下结印,看向叶夙,问道:“哪一天魂引?”
  叶夙道:“定在三个月后。”
  问山又问:“回去见小阿织?”
  叶夙“嗯”一声:“……我把榑木枝留给她。”
  把榑木枝留给阿织,这是他们商量好的,可即便如此,仍不能打消问山的担心。
  他怅然道:“师父师兄都走了,也不知道这小丫头会怎么办,她那个性子……”他说到一半沉默下来,语锋一转,忽地又笑了,“算了,她那个性子,一定有她自己的造化。快走吧,早些回去,多陪陪她。”
  迟早分别,多留亦是无益。
  叶夙静立片刻,忽地抬袖,慢慢俯下身去,对问山行了一个大礼。
  待他折身要走,问山忽地又唤住他:“夙。”
  问山的身影隐于妖山的黑暗中,他的声音也自这片黑暗传来:“……我时常会想到你的父亲。你父亲这一生都被使命所累,自我认识他那一日起,他从无半刻真正欢愉。”
  “你和他其实一样。一辈子克己自苦,这样活着有什么意思?若是重来一回,我倒是愿你自在一些。”
  我倒是愿你自在一些。
  这是问山对叶夙说的最后一句话。
  可惜叶夙前生直到终时,都不知该何为自在,正如他不知道师父最后在妖山,那些莫名的吩咐究竟为了什么。
  直到今生醒来,他从泯口中断断续续听来一些后来的事。“溯荒镜”最终消失于问山之手,人们便不至于到雪原上,追究他这个青阳氏之主的来龙去脉。春祀剑遗留在问山的兵解之地,“弑师之名”让他在妖乱之罪中暂且脱身,玄门便不至于苦查他,最终发现他逆转轮回,重活一生。
  原来问山最终的吩咐,只是希望独自担下妖乱之名,为叶夙将之后的路铺得平坦一些。
  师父……是师却如父。
  所以他如世上所有的父亲一样,对于后辈,始终有一点无用的关心……或者说,舐犊之心。
  他不确定叶夙在轮回后会面对什么,只觉得他一生自苦,所以他盼着用这一点无用的关心,换来今生奚琴的片刻自在。
  ……
  叶夙道:“那时师父奔走各个妖谷,无暇回青荇山,若是在山中修行溯荒禁术,反而让你多虑,加上端木氏罪罚之故,所以无法与你解释他这么做的缘由。”
  但叶夙了解问山,小师妹是师父临终唯一的牵挂,在命尽之地,留下一缕残魂等待阿织,大概是他所能做的全部了。
  叶夙说的时候,阿织便垂眼听着。
  其实不看师兄,他的声音还是奚琴的声音,但语气不尽相同,奚琴在认真讲述一件事时,吐字非常清淡,有点像师父,是举重若轻的感觉,叶夙更加沉静,字句间夹带一丝冷意,连带着这桩被他讲述的事都变得渺远。
  阿织不由地看向叶夙,因为要为她施法,他们彼此的气泽是敞开的,他周身的春雾肉眼可视,清寒更甚往昔。一时语毕,他沉默下来,不由自主地望向浮立在她身后的剑——师父的佩剑,目光竟有一丝寂寥。
  直到这一刻,阿织才意识到,师兄对师父的思念,一点不比她少。
  他从轮回边缘回来,与人世隔绝了二十余年,这么长的时间,足够甘渊荒芜,足够拂崖和风缨一世生灭,足够仙盟崛起玄门变革,光阴就像门槛,把他隔绝在今日的天地之外,师兄定然是惘然的,唯一熟悉的,大概只剩一个她了。
  阿织的心头涌上一丝涩意,她低声道:“师兄……对不住。”
  叶夙收回目光:“嗯?”
  “你刚回来,我应该好好为你引路的……”至少告诉师兄,这几年发生了什么,他牵挂的拂崖、风缨、阿楹和元离都经历了怎样的一生,有什么缺憾和不舍,告诉他白帝剑的每一部分他们是如何艰难寻到的,如今又在何处,还有……山雀至今杳无音信。
  可是她什么都没做,来沧溟道的这一路,她比从前在青荇山上还要寡言。
  叶夙安静良久,摇了摇头:“他走了,你难过,我知道的。”
  阿织听了这话,没有作声。
  从叶夙的方向看去,她整个人沐浴在一片淡淡的气泽中。
  阿织或许从没有仔细观察过自己,其实她也有独属于自己的气泽,它含带了剑意的凛冽锋锐,端木氏一族的隐世之罪,本来是如夜风一般不可视的,但破入玄灵境后,肃杀而清冷的气泽汹涌外溢,又因榑木枝常年栖息在灵台,竟成了极浅的青,像暗夜之风有了颜色。
  此刻,听到他提“他”,她周身的夜风竟轻微地震荡了一下。
  好半晌,她道:“不是的,师兄能回来,我其实非常安心。”
  她想说开心的,但欢畅的感受似乎被奚琴的离开抹除了,种种滋味交杂难言,能清晰分辨的,大概只有一个心安了。
  “再说,我并非如你想得毫无方向。”叶夙道,“他准备得很好。”
  流光断在楚家,地煞尊已答应归还,无间渡暂由奚家保管,奚家少主值得信任,定魂丝在仙盟,与另外四枚溯荒碎片一样,需要夺回——这些,奚寒尽已经让泯转告叶夙了。
  仙盟中,霰雪尊连澈若非效命九婴,就是效命端木怜,四大堂主面上和睦,事实上各为其主,是故洄天尊也不可信,仙盟之主如何步入玄灵境至今是迷,如若没有非同寻常的际遇,极可能是妖非人。栖霞村端木怜现身,他的养魂之身,应当隐于当日栖霞村诸人中。
  还有……他知道楹这一世生活在一个在长寿镇的地方,师父待他寡情薄义,后来也算痛快复了仇。风缨做了戍守边疆女将军,所嫁非良人,最后却也全了守国守民的心愿。拂崖一生坎坷,好在遇到了一个叫阿采的小姑娘,可惜她为了保下流光断,最终魂散而亡。元离溯荒入魂,在甘渊底捕回了铸剑火种。火种孱弱,几近熄灭,但是奚寒尽似乎早有预料,在这之前,已经找到了重燃神火的办法。
  以及沧溟道……叶夙想到这里,思绪微微一停。
  如果说,他此前了解的一切,都是泯转达的,只有沧溟道,奚琴叮嘱泯把自己的原话一字一句原封不动地复述给叶夙。这只魔跟了奚寒尽数年,他知道他笨嘴拙舌,说话总有不尽意的地方,事关阿织,他不希望叶夙有分毫曲解——
  “阿织说,在沧溟道,可以找到九婴和端木怜的谜底。但我知道,她去那里,也是为了自己。沧溟道是端木氏主族分支所在,千年来异像频发,慕家族长手记里,不止一次提到这个地方。阿织是个重情义的人,一路走来,无不是为了师父,为了青荇山,但我知道,她也在找自己的答案。经历了这么多,她其实已经有了决心,只缺最后一个清晰坚定的方向……所以,这一程,不要打扰她,只要陪着她,见她所见,闻她所闻,尊重她的所有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