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7章
作者:沉筱之      更新:2025-09-09 10:12      字数:3813
  
  阿织转头看去,说话人是个船夫,他斜倚在渔船上,以手为枕,鹤发鸡皮,年纪很大了,气色却很好。
  阿织立刻招来一片叶,来到船夫跟前的同时落下密音结界。
  她把叶递给船夫:“叔伯,我想请教您关于岛上仙人的事。”
  叶片上有一丝魅羊的气息,老船夫接了欣喜若狂,他“嘿”一声道:“小姑娘,你可找对人啦,从小算命的就说我有仙缘,能够看到常人最难见到的仙人。”他起身凑近,以手掩口,小心翼翼地说,“此事我只告诉你,你知道了,可别说出去,当心坏了自己的命数!”
  “其实啊,那疯主持说的都是真的,附近的荒岛上,当真有仙人,还有一株仙木!”
  阿织问:“什么样的仙人?”
  “什么样的?就是仙人模样啊。”老船夫挠了挠头,接着道,“不过啊,他一直睡着,睡了好多年。一开始,他的身体就像一个虚影,几团光,被一片青色的雾包裹着,我还以为是鬼,不敢靠近。后来,他的身体慢慢有了实形,我才壮着胆子去岛上看了看。我可没吵醒仙人,我根本不敢靠太近!他旁边那株仙木,春枝一样的,几根枝桠,十多片叶,一看就让人又敬又怕,走近了仔细坏了命数!”
  “十多片叶?”阿织问。
  若真是榑木枝,不该一片叶都不剩了吗?
  老船夫不知她为何问这个,挠挠头:“对啊,十多片叶,唉,我也没数,再不就是二十几片?不过我还要再提醒你一次,此事你绝不要外传,也不要贸然上岛,否则你会跟那个住持一样遭殃的,再说,你眼下就是上岛,也已经晚了。”
  阿织呼吸一滞:“为何……会晚?”
  “晚啦,仙人睡醒就走了。一天前走的,带着仙木一起,我还撞见了呢。”老船夫说着,忽然道,“啊,我想起来了,你问这仙人长什么样对吧?他这里,就是这里——”他掀开额发,指着自己的眉心,“这里印着一个纹样,很好看,像一只什么鸟的翅……”
  话未说完,眼前女子倏然消失了。
  老船夫手中捏着一片叶,愣在原处,像是有什么人来过,问过什么,但他一律不记得了。
  回青荇山的路上,阿织的心如火灼,那一丝希望燃起,如焰焰之光,再也掐不灭了。她想,如果那个人真是师兄,如果师兄醒了,一定会回青荇山的。如果不回,也没关系,也许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许他陷在茫茫人间,茫然无着,她会去找他,正如这些年如此这样找下来一般,走遍人间的每一个角落。
  今日的青荇山格外安静,山路上没有来迎她的妖,等候的魔,山中没有吵嚷与喧嚣。
  阿织忘了,她把银氅、山雀、狸猫妖,泯和初初全都抛在了小松山,一个人追去东海,一个人回来。
  她的脚步很轻,心也很轻,就像那一年,她伤了眼,拄着盲杖,跟着一团照夜火上山一般,深怕惊碎了梦中的一线希冀。
  山风轻抚,竹涛有声。
  阿织在竹院前,慢慢顿住脚步。
  她看到了那个等在这里的白衣身影,他手中握着一截繁盛的春枝,一如这么多年,等着她,晨起习剑,朝暮相伴。
  听到脚步声,叶夙回过头来,看向她,轻声唤:“阿织。”
  第239章 尾声
  九重天, 天荒牢。
  远处是流转的星河,金色辇驾载着落日而归,九重天的一切好像都静沐在灿烂的奇光中。
  不过,这一切与此处无关。
  神侍从远方收回目光。
  他是天荒牢的守官, 这个牢狱, 关着一些罪行极重的犯人, 他们大多逆天而行,最后落得个神体已毁的下场, 是故不见光明。
  忽然, 近处传来脚步声。
  神侍抬目看去, 来人一身褐袍,衣襟上印有虎纹,神侍连忙拜道:“英招(注)大人。”
  英招颔首, 他神色有一丝匆忙, 似是接到了什么消息, 从远天赶来,“带我去看句芒。”
  神侍有些意外。
  英招大人要见春神?
  那个千年前为救东方人族,贸然留下榑木枝,后来又以残像临世, 三度以神言亵渎天道的白帝之子?
  东方人族覆灭, 乃是天道使然,春神如此逆天而行, 自当受惩处,是故他已在天荒牢关了千余年, 眼下连本命神树都毁了。
  神侍如斯想着,却不敢多言,只应声道:“是。”
  穿过蜿蜒的甬道, 还未来到尽头的牢房,便觉察出异样气息,盛大而温柔。
  神侍一惊,跟着前方的英招一起,快步来到荒牢前。
  只见一名眉眼温润的男子躺在一片绿泽中,拖住他的,是繁盛的榑木——那个本该枯萎的本命神树。而他几近透明的残相也清晰起来,神体竟有复苏的趋势。
  此间异像,万年难见!
  英招注视着句芒,良久,他伸出手,“给我看罪命盘。”
  罪命盘是天道判罚的刻度,终年存放在天荒牢,诸神罪孽,皆以此为准。
  神侍应声,立刻取来判物,英招捧在手上一观,只见罪命盘上,句芒的罪状竟真的不见了。
  英招讶然,引来神决,以溯源之息打在罪命盘上。
  只见这罪盘中心忽然交错开口,里头出现了二十年前,人间的一幕。
  那是在东海的放逐岛上,青阳氏之主碾魂作药引,身体羽化,魂入清风。可就在这时,那截没了最后一片叶的榑木枝却没有凋零消散,它载着几片光羽,以及一缕化风的轻魂,任凭自己被海风托着,落入人间,坠在百里外的一处无名荒岛上,生了根,缓缓抽出新的枝叶。
  尔后,它按照最为熟悉的模样,以光羽为己,重塑青阳氏·夙的身体,虚弱的魂被繁盛的榑木养好,两世的记忆从轮回边界唤回,缓缓流入只属于他的记忆之海。
  英招叹道:“原来是这样么……”
  端木怜反引浊气入天,妄图逆天而为;端木忘祭神剑种下溯荒印,扭转了天道为人族定下的命数;而青阳氏之主,碾魂为药,引木救人,改变了神罚对罪人的判词。
  他们一起,以神难料的人之心,让命盘的刻度反向而行。
  “天道既变了,罪便不存在了。”
  “都说是神决定人的命运,可神族从来听天道行事,何尝为了一线生机如此拼命过。”英招看着句芒,“看来今日,与其说是神助人,不如说是人最后改变了天罡,救了濒死的神。”
  英招笑了,目光看向远方,“当年四神零落,均无好下场,句芒复苏,想必,他也可以吧……”
  他把罪名盘交还给神侍,离开前,淡淡抛下一句,“以天荒牢之名传音九重天,就说——春神回来了。”
  神侍握着罪名盘,愣愣地看着英招的背影,大概是春神归来的消息太让人震惊,他一时竟没注意到罪名盘上溯源还未结束——
  放逐木上最后有五只果,一朵花,在叶夙消散后,一果随治愈的魂,落入阿织的身体,四果乘着风,飘入人间。最后一朵花本该凋零,可忽然,它感知到什么,花瓣轻晃。这时,阿织的须弥戒上,一柄无名的佩剑脱戒而出,那副存了剑招第四式的残影带着一缕魂息,被愈魂之风送着,栖息入最后一朵花中,尔后花果脱落,循着远去的徒弟,先栖息在榑木繁盛的荒岛,直待魂愈遁入轮回。
  ……
  又一年春,人间熙攘喧嚣,阿织走在宣都的闹市中,对叶夙说:“沿着长街往前走,就是祁王宫了。”
  叶夙回来后,阿织每一年都会与他去各处走走,偶尔是妖山谷地,偶尔是红尘凡世。
  沉睡二十年醒来,两世为人的记忆交织,大多数时候,他都能自处融洽,可是时而也混乱。
  偶尔他会彻彻底底变回夙,以夙的立场静观奚琴一生,偶尔他会成为奚寒尽,以为世间除了生死无大事,便该逍遥自在。
  阿织知道此事急不得,好在,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人间权位更替,帝位早已易主,而今的皇帝是当年祁王的三子。
  叶夙注视着祁王宫,安静地道:“我记得这里。”
  两人正待往前走,忽听一旁武馆传来一阵吵嚷声,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灰头土脸被人撵出来,好似为了驳回面子,擤了擤鼻涕,高声对周围的人说:“大伙儿听我一句啊,可都别上这家武馆学武,这武馆的老板有邪术,你跟他随便说两句花,他能把祖宗三代的底细问出来!”
  话音落,只听“吱呀”一声,武馆二楼的窗户开了,一个眉眼疏朗的青袍男子闲适地倚窗而坐,手中拿了个酒葫芦,嘴边叼了根竹叶,笑道:“张兄上个月去东福来赊了酒钱,老板心善,不好问你讨,三天前又扮成算命先生诓走了梨花巷周翁的治病银子,今天更好,称自己师承什么山什么派什么豪侠,到我这里拐人来了。我不过是好心多问几句,想知道你何至于此,最多有病治病嘛,你倒好,说我会邪术,承蒙张兄抬举,这道仙之名,我可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