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雾漫天飞扬，白裙却没沾染到分毫。
  沈妄倒在泥水里，一错不错地看着，溢出的血流到眼中让那道纯白的人影变得朦胧。
  他身上不断有刀剑刺入又拔出，带着鲜明而陌生的恨意，那些弟子路过他时，像是恨不得把他千刀万剐，明明前不久，他们还笑嘻嘻地喊他“大师兄”。
  他不禁困惑，人又比邪魔高贵到哪去呢？
  黎清没阻止，她沉默地站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这种默许无疑纵容了更大的恶意。
  但，都是他自己种下的恶因，不是吗？
  他们刺进他的胸膛，割破他的脖颈，砍下他的手指，踩碎他的骨骼，再斩断他的发。
  肮脏的鞋底碾过他的脸，嫌恶的口水吐在他身上，怨恨的、恶毒的目光凝成实质要将他钉在地底，永世不得超生。
  在某一瞬间，黎清往前走了一步。
  只是一小步，不受控制荡开的威压便足够驱散这些被愤怒吞没理智的弟子。
  他们骤然惊醒，继续逃命去了。
  黎清站到他身边，垂落的眼眸一如从前那般平静，是沈妄很喜欢的那双眼。
  但现在，从那双眼睛里倒映出的自己真是太丑了，他从没这么污浊地出现在她面前，无地自容到简直想永永远远埋进地里。
  他怎么死了也要脏她的眼？
  沈妄其实没想过这样，一点都没想过。
  他不知道自己是完好的。
  在那些弟子失去理智出手之前，黎清拂下了一道幻术，只有她能看见的幻术。
  他的脸很干净，没有断手断脚，连手指也是完好的，他没有被吐口水，也没有被具象化的恶意钉到地里。
  但他有伤的，伤的很重。
  他快死了。
  沈妄也知道自己快死了，其实他还有很多的话想和黎清说，可现在，他脑子里便只有一个念头，他闭上眼，微微往边上侧了侧脸，低哑的嗓音带了哀求：“阿清......”
  “你别看我了。”
  黎清“嗯”了一声，转过身，垂落的衣袍又被一只手拉住，她顺着那只手，看到沈妄背对着她不断颤抖的身躯，不知是痛，还是恐惧。
  她想起他们初见时，沈妄在一群弟子中冲她招手，清隽的脸上笑容张扬又恣意，像饱满的花木顷刻占据了她所有视线。
  再垂首时，已万籁俱寂。
  第30章 故事二
  “醒了吗？”一道懒散的男声。
  “还没有呢。”这回是一道软糯的女声, 离得更近，就贴在耳边，带着馥郁的花香。
  红鸾感觉到一只温热柔软的手轻轻碰了碰她的额头, 可她不太清醒，也懒得动弹。
  身上仍有潮意, 被冰冷湖水包裹的感觉逐渐唤回了她的记忆, 却是更久以前的记忆。
  印象里, 她也曾这么去救过一个人。
  那是在一次内门弟子试炼，幻境试炼是仙门最常用的提升突破修为的方式，十境以下的弟子都可以去, 十境以上的就不必去了。
  红鸾就是不用去的那种, 她从禁崖出来便已是十二境, 试炼对她来说没用。
  至于剩下的路该怎么走，谁也不知道，用师尊的话来说, 能否成圣, 只在一念之间。
  有的人终此一生都在十二境徘徊，有的人却只在一个回眸中, 便成了圣者。
  红鸾问师尊, 是何时窥得那份契机的？
  师尊沉默良久后，也没答, 她坐在玉石台上, 看着窗外烟雨，身影孤清而寂寥。
  在太一, 十二境就已经可以成为长老了。
  年轻貌美修为高性格好还十分受弟子欢迎的长老, 掌门想到时，脸都笑开了。
  可在吃了几次冷脸和闭门羹后, 他就再也笑不出来了。
  红鸾一直认为，若那时她便是十二境，事情一定会完全不一样，师兄也一定不会死。
  她就是抱着这个念头在修炼，至于其他，则全无兴趣。
  然而，还是会有一些推脱不掉的时候。
  掌门叫了青瑶师姐来当说客，让她在这次内门弟子试炼的时候作为守境人。
  红鸾没拒绝，因为这次青瑶师姐和程翊师兄也在里面，他们都要冲击十境。
  守境人的存在就是防止幻境因各种原因坍塌，以及，救下那些不幸遇到危险，性命垂危的弟子。
  十名守境人各守一方，红鸾分到的是西面的永夜之境，一个被其他长老挑剩下、但她却觉得还不错的地方——危险，所以没人来。
  对守境人来说其实并不算危险，红鸾只要坐在那轮悬于天际的弯月之上，以自身灵力蕴养支撑这片幻境的灵柱就行。
  旷阔的天地之中，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幽深海域，在静谧的夜色里倒映出莹亮的月光。
  红鸾知道，没人会选择来这里。
  从试炼幻境开辟至今，便只有一个人成功破境而出，此地恶名在外，地狱级别的困难与危险注定了没人会跑过来自讨苦吃。
  但试炼这种东西也由不得人，红鸾耳边时常有落水声传来，都是被随机传送到这里的倒霉弟子，他们哀嚎一声，就算有仍在坚持扑腾的，过不了多久也会捏碎符牌，弃权出去。
  幻境开辟数十年了，也不是没人找过破境的线索，其实很简单，既然是永夜之境，那便是连月光都不该有，才算是永夜。
  所以只要让那轮弯月彻底消失就行。
  红鸾的衣裙被夜色浸染，没人会注意到藏在盛大月色下渺小的她，无尽的黑暗与寂静会带来一种难以想象的孤独。
  她看海面时也觉得异常遥远，不可触及。
  时间变得漫长，如果一切顺利，三个月后试炼就会结束，而灵气浓郁，或许是这里唯一的优点，所以对红鸾来说，只不过是闭关了三个月，很快就会过去。
  直到某一日，清晰的落水声传来。
  试炼进程过半后，来这里的弟子就少了很多，平静的海面突然又起波澜也没有太吸引红鸾的注意。
  危险都在海下，不潜入深处都是安全的。
  可这一次，那个进来的弟子却迟迟没有离去，接连不断的落水声过后，是从海底传来的兽类嘶鸣，意味着某些危险的东西出现了。
  红鸾终于停下修炼，睁开眼，环顾着去找那个不知死活的弟子，然后就看到了厉九野。
  对视的瞬间，红鸾眸色一怔，几乎以为厉九野发现了自己，但她很快摇了摇头。
  守境人是不可能被看见的，她的任务主要是维持幻境，其次才是救人，毕竟弟子手里还有保命符牌，足以让他们在危急关头逃脱。
  但厉九野不断潜入海底的行为还是让她蹙起了眉，沉睡于深处的巨兽苏醒，使得这片空间都微微动荡起来，昭示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海水颜色是浓到极致的黑，月光投落其中便成了极致的白，又被翻涌的波澜拉出一道长长的、破碎的影子。
  一开始，厉九野也像大多数弟子一样，不断尝试向弯月飞去，试图击碎月亮。
  然而在一次次力竭落水之后，他便忽然转向海底深处，挑衅起藏于其中的恶兽。
  为什么非要去海里？
  红鸾凝着眼眸去看那道身影，他今日没穿弟子袍，而是从前常见的黑衣，包裹着劲瘦挺拔的身躯，在同样深色的海水中其实并不好辨认。
  恶兽也是漆黑一片，只有那一双双橘黄的兽眼闪烁着妖异的光，它们几乎倾巢而出，此起彼伏的剧烈吼叫在海底响起。
  厉九野身上雷光缠绕，照亮的一瞬便能看见他朝恶兽挥出的一拳，也能看到兽尾绞住他的腰，锋利的鳍棘扎进肌肤溢出的血色。
  血腥味让恶兽陷入一场狂欢。
  就连最深处都有巨浪搅动的冲击感，更遑论上面是何种惊天动地的模样。
  红鸾脸色不由凝重，撑在弯月上的指节不自觉收紧，可海水昏暗，她只能感知到这场猎杀的残忍，而厉九野还没捏碎符牌。
  雷光每亮起一次，就能看见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又多了一道，鲜红弥漫在水中。
  他如今什么境界？
  在哪位长老名下？
  又以何术入的道？
  红鸾发现自己对此一无所知，只看他出手不过七八境的样子，似是擅用雷术。
  永夜之境，危险都在海中，对大多数修士来说都是很不利的——可用的术法有限，恶兽又隐于黑暗，而破局之法，也根本不在天上。
  他该用剑的。
  红鸾这么想着，毕竟当初，她就是在此悟出了剑气化形，然后顺利破境而出。
  没想到十年之后，她成了这里的守境人。
  也没想到，再回到这里，已是剑断意折。
  黑暗愈浓，凶残的吼叫愈盛，却迟迟不见厉九野，红鸾一颗心沉了下去。
  她知道他还没走，耳边还有肉与肉撞击的沉闷声响，海水也在不停翻滚咆哮，混着血液几乎要扑到她面前。
  为什么非要来海里？
  红鸾凝望着这片沉郁的暗色，粘稠的气息几乎要将她包裹，压进最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