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作者:好多抱枕      更新:2025-09-10 08:33      字数:3289
  季月、柳如霜。
  偌大石碑上只刻了一对名姓,没有雕饰,亦没有生平与溢美之词,朴素得让人无法相信这便是名极一时的剑圣最后长眠之地。
  在这一对名姓下留着一道显眼的刻痕,似是何人姓名的第一笔,可不知为何,那人终究没有将它刻完。
  应寄枝伸手抚摸着那道突兀的刻印,他对季向庭的字迹太过熟悉,即便是百年前的旧印,他仍能感受到其中浓烈到无法宣泄的愤怒与哀痛。
  也本能地明白这道刻印之下,季向庭本想刻上的东西。
  那是季向庭自己的名字。
  “那时候年纪小,遭此劫难觉得天都要塌了,在废墟之中找了一晚都拼不齐爹娘的尸骨,给他们下葬刻碑的时候害怕得不行,便想着干脆自裁一了百了。”
  季向庭盘腿坐在石碑前,拎着酒壶往地上撒了一半,剩下的全进了他的肚子,醇厚酒香顿时飘满了整座悬崖。
  “结果那时候怕疼没敢做,晚上睡觉时便被我爹骂了一通,说白养我这么多年,教了我这么多剑招……啧,他那哪是教,分明就是看我不顺眼,找个由头揍我一顿罢了。”
  “不过知子莫若父,我醒来之后便不服气,定要将这仇报了回来给他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下了山。”
  再惨烈的往事也会在漫长的时光里褪色,在说这些话时他嘴角噙着笑,眼神亦是缓和。
  直到被人紧紧抱住,季向庭才从回忆中抽离,伸手拍了拍应寄枝绷紧的脊背。
  “如今想来,我那日若是真这么做,怕是得后悔,还未讨到媳妇儿便英年早逝,难怪不受我爹待见。”
  应寄枝低头扫一眼怀中之人。
  人是没醉,但话说不到三句便原形毕露,插科打诨拐着弯占自己便宜。
  “你不会。”
  他在洪流之中见过年少的季向庭,有着那般明亮双眼的人,如何会被惊惶吞没,庸庸碌碌地斩断自己的命途?
  他注定会走出望尘山,成为比季月更加耀眼的存在。
  季向庭在应寄枝怀中眨了眨眼,两个人安静地相拥片刻,才开口问道:“先前便想问你,望尘山的院落是你重建的,便是我亲自动手也不过如此,你之前……是不是来过?”
  “前世应都原之战后,归一曾让我进过一处幻境。”
  季向庭握住应寄枝的手指,放在唇边亲了亲:“看到了什么?”
  这是一段对归一来说无关紧要的往事,每多保存一段记忆,便要消耗成倍的神力,自然被对方果断抹去,又随意编排了些谎言掩盖。
  是以幻境之中,季向庭死后的一切才显得那般仓促。
  应寄枝向来内敛,从不会将这些隐秘宣之于口,若非季向庭主动问起,怕是又要被他藏在心底不见天日。
  应寄枝并未回答,季向庭便不依不饶地凑上前去,当着父母的面便要伤风败俗地磨人,又被应寄枝按在原地。
  “你在书房里的剑谱上画了画。”
  季向庭轻轻啊了声,回忆起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鬼画符,颇有些被人揭了老底的不自在,不由摸了摸鼻子。
  “我爹都没发现,倒是被你先瞧了去……”
  应寄枝看着眼前人泛着红的耳根,眼中浮起一点笑意。
  他不曾告诉季向庭,这才是他最不愿细想的时光。
  自季向庭死后,应寄枝外露的哀恸之意却并未持续多久,至少归一第二日再见他,便又恢复成了先前漠然冷淡的模样。
  归一皱了皱眉,收回搭在应寄枝手腕上的手指:“你现在的状态没法进行回溯,如此下去你与他都活不了。”
  手臂被袖袍掩盖,应寄枝面无表情地看着归一:“我无事。”
  归一揉了揉眉心,神色有些烦躁:“你这哪是没事……罢了,或许让你将那剑穗埋了就能清醒了。”
  应寄枝坐在桌案旁,任由归一手中白光闪动,将自己拉入无边幻梦中。
  不留名剑的效用并非季向庭口中那般神乎其神,至少眼下,在短暂的痛苦之后,应寄枝的心中又归于一片虚无。
  幻梦之中没有活人的气息,只有四季如春的青山上简朴安宁的院落。
  总使从未踏足过望尘山的土地,他亦明白此地曾是季向庭原本的家。
  应寄枝漠然地停在木门之前,推门而入。
  最初的三日,他同往常一样在拂晓之时起床修炼,接下来的时光便缓缓走过院落的每一处,最后停在书房里随手翻开一本书,消磨一日时光。
  他并不明白归一造了这样一处幻境究竟为了什么。
  直到第四日,他在清脆的铃声中苏醒,睁开眼瞧见一位少年兴冲冲地推门而入,将风铃挂在窗前。
  再一眨眼,季向庭便消失不见,只剩窗边的风铃轻轻摇晃。
  他皱紧眉推门而出,又见桃树底下迎着花瓣练剑的少年,正欲开口,那身影便再次消失。
  应季枝望着虚空,轻声开口:“你在做什么?”
  “什么都没做,这只是一处无人的幻境。”
  应寄枝重新看向空无一人的桃花树,沉默半晌终是往院落中走。
  他走得极慢,也极轻,慢到一日只够去一处地方,一停便是整整一天。
  他看见年幼的季向庭在庖屋内笨拙地同娘亲学厨,看见他趴在书房的地上,坏笑着在季月的剑谱上乱画一同,又被季月追得满屋子上蹿下跳。
  仿佛此刻,应寄枝才是那抹无形的幽灵,无人能瞧见他,是以他只能卑劣地注视着院落之中发生的一切,连开口的勇气都不曾有。
  应寄枝终于被巨大的无望笼罩。
  窗前的风铃,书房内的鬼画符,季月屋内挂着不曾取下的小木剑,在他没有出现幻觉的时刻,这些零碎却又无处不在的、属于季向庭的东西却又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记得那般清楚,连季向庭练剑时劈裂的砖瓦有几枚都能一一列举而出。
  每一样都在提醒他这是何其鲜活又让人喜爱的身影,每一道身影都在他耳边叫嚣——
  那个人已经死了。
  终于在第十日,应寄枝不再走出房门,他盘腿坐在床榻之上,闭目让灵力在周身运转。
  “哥哥?”
  “你看上去好像很难过,我请你吃颗糖罢!”
  “理理我呀。”
  他睁开眼,看见站在自己床前,正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少年,猛然喷出一口血来,溅上他掌心紧攥的剑穗。
  少年探头看了看,伸手将那剑穗接过:“你怎么有我的东西?原来你认识我么?”
  “那你是为了我而难过么?”
  少年揉了揉脑袋,伸手捂住应寄枝的眼睛。
  “你不要难过了,我最看不得别人哭了。”
  应寄枝张了张口,喉中却似塞了一团棉花,在少年温暖的掌心中说不出一句话,只是后知后觉地察觉到面上一片湿热。
  那一刻,幻梦碎裂,天地都在震动,狰狞的心魔自那颗本该无尘的尖啸着生长而出,万古同悲。
  被死亡麻痹的心终于在如同万箭穿心的疼痛中重新跳动起来,让应寄枝从一片虚无坠入暗无天日的人间。
  在半个月的封闭之后,他终于重获理智,回到了这个寂寥冰冷的凡尘之中。
  “想到什么了?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让我都要忍不住亲你了。”
  泛着凉意的指尖被人握住,应寄枝回过神来,唇上便一暖,季向庭蜻蜓点水般地亲了一下便松开,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他什么都知道,却也什么都没问。
  “嗯,一些旧事,没有大碍。”
  季向庭顶了顶犬牙,拉着应寄枝乖乖在石碑前跪好,唇角带笑,神色却是无比郑重。
  “爹,娘,我已经想清楚了,所以带他来看看你们。”
  “从前有些事我没做好,惹他伤心,所以也想让你们做个见证,今后无论如何艰险,我都不会再抛下他。”
  “我想与他同你们一般,纵使不能白头偕老,也要生同衾死同穴,葬在一处。”
  “天地为证。”
  应寄枝抓紧了季向庭的手指,一时间万千红尘都静下,唯有他掷地有声的话语在自己耳边回荡。
  他得了那般好的一颗真心,悄无声息地将他身上尘土尽数扫去。
  这样的苦痛,与分别不会再有第二次了。
  第95章 归根
  应都原,枯荣别院。
  李元意仰头站在庭院中,伸手接住泛黄的树叶,眉间带着隐隐的愁绪。
  “已是第三年秋了,季公子还是不曾醒么?”
  白玄蹲在墙角,拎着草叶正在逗一旁啃着鱼干的狸奴,听见李元意的叹息抬起头来:“李师兄,一会江师兄回来瞧见你躲懒,怕是又要数落你了。”
  “我比他还虚长几岁,怎么会被他管……剑招乱了,往左一步手腕发力。”
  李元意回过神来,眉头一皱嘀咕一句,一边伸手敲了白玄一下,一边替院中操练的将士们纠正着动作。